逝于时间潜处

发布:2020-07-24 13:44    来源:新民晚报

追忆是世间的常态,而那些有意或无心留下的影像,在无数次的追溯中析出河流的成分。

  2020年6月2日在微信友圈见金宇澄先生发的老照片,乃他与几位作家同仁在1988-1989年之间的长白山/洛阳/山西潞安煤矿之行留影。金先生等穿着矿工服头戴矿灯帽的照片引起我的回忆,尤其灰蓝色的矿工服领子里的白毛巾,使心里的底片显影。

  三十三年前的夏天,也曾经穿上矿工服,头戴矿工盔,矿灯的光亮闪闪的,站进罐笼里,下降,下降,直到地下深处,一条黑黑的巷道在矿灯的引导下延伸。

  那是在唐山,在开滦煤矿,和一群大学生一起(其实自己也不过大学毕业一年多而已),我们自沪北上暑期社会实践。看了引滦入津工程,看了塘沽开发区,看了天津的海河,我甚至借了辆28英寸自行车在天津城骑了好大一圈。去了唐山,除了瞻仰唐山地震死难纪念碑,到中国大型煤矿之一的开滦煤矿参观体验,似乎也是应该的一环。大家有点担心,更多的还是雀跃。

  究竟走了多长的巷道,爬过多长的暗乎乎作业面,到底是1987年夏天的往事了,很多细节无法考究。只记得爬过那段作业面时内心有点恐慌,略感呼吸困难。也记得巷道里有轨道,盛满煤石的推车沿轨而行。地底下人和机器各安其职,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令人恐惧。彼时年轻,注意力被地下天地吸引,也没有去想太多瓦斯爆炸之类多年以后格外关心的问题,只是跟着矿上的带队师傅从这条巷道,经由一个横向作业面转至另一条巷道,然后升笼出井,算是完成了一次下井体验。上来时大家脖子里的白毛巾,裸露在外的皮肤自然都黑乎乎的了,赶紧去浴室洗澡换衣,犹然记得指甲缝的煤灰极难洗净,十来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嘻嘻哈哈的短暂的下井无论如何难以感同工人们的辛劳,反而是带点校园生活之外的新鲜,以及一路小惊小累但到底安全的兴奋。

  虽然领队老师带了相机,我也备了一个,但有限的胶卷哪里舍得四处留影?引滦入津工程那黑乎乎隧道口没留影,下煤矿的罐笼前没有合影,矿井下幽暗的巷道当然因光线更没拍照,我则惦着唐山之后去北京的个人行程,念着留点胶卷给长城颐和园故宫呢,后来每每想及,什么影像比这些富有年代气息、日常劳作的场景更重要的呢?也是在1980年代末以降陆续看到马克·吕布拍的上世纪50年代北京老照片,看到布勒松的那些“决定性的瞬间”,看到安东尼奥尼摄于上世纪70年代的《中国》纪录片,那些逝去的经历场景,留下了影像,就不仅是一张照片,其中的诸多信息必是增值的。在数码拍照随时的今天,也许难以想象那时胶卷留给谁是一个需要考量的问题,但终究对风景、对人、对人文景观、对日常事件的观念差异,是在经济考量之余的另一重观照。虽然,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我也有意识地将镜头多聚焦于日常细节,聚焦于时间在空间中的邂逅,聚焦于环境和人的瞬间,但那些只存乎于记忆,已然无法显影的场景、人物、事件,历历在目,却总觉得文字的描述不够。就说远逝于时间潜处的此番下煤矿,不只煤矿的各种粗粝和肌理没有留影,所到之处北方农村的砖屋泥道,沿途小县城招待所的木架子床,大食堂那碗绿盈盈的大米粥,以及茄子炖粉条,土路边果农摊子上的小花红……当然还有以后的很多人文和时空碰撞瞬间之错失。

  当然,这一切其实留下或者不留下,也许都将随风而逝,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实乃至上之境,可是,于个人,于某个特定的时空,追忆是世间的常态,而那些有意或无心留下的影像,在无数次的追溯中析出河流的成分。

  佩索阿说:“一个人只能看见他已经看见过的东西。”可是,一个人也很容易忘却他曾经的看见,或者那些看见如此的粗疏不尽然,何况,看见过的东西或许能让人看见曾经的未曾看见,所谓“只是当时已惘然”。

  自三十多年前的匍匐于地下深处,蜿蜒游思至今,遗憾终成遗憾了,开滦煤矿也已转型为开滦国家矿山公园,想知道那些曾经送无数人下井的罐笼是否保留了几个在公园某个纪念馆内?凝固的物质凝固了历史的细节。(龚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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