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不器

　　宝爷在高三暑假买了全套的高数课本。

　　前几日晚上，我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虚心且客气地向他求教：他一个铁了心学法律的文科生，在拿到大学通知书以后的暑假里死磕高数，这抽的是什么风。宝爷在跟同学连麦、游戏打怪的百忙之中尚分出一点心思应我一句：“大学以后的学习呢就不是补短板了，我得找到我的长板。你看，我的高考成绩数学最高，就寻思着我的长板没准是数学呢？我得挖掘。”

　　宝爷从小颇有才名。幼儿园小班的时候就被老师叫到大班教室里给哥哥姐姐们读童话书。那天去幼儿园接他，那时宝爷堪堪及腰，一边扒拉我的裤腿想要我抱，一边喊：今天可真的出人头地了……

　　出人头地的宝爷一路从幼儿园风光到小学，直到三年级还经常被被老师涂脂抹粉一番送上朗诵、歌舞、小品、小提琴演奏等各种舞台。四年级选上了大队长才突然深沉起来。这阶段他开始有自己的小哥们儿，同时为了显示自己是个男子汉，他斩钉截铁把小名从“宝宝”改成了“宝爷”。

　　初中的宝爷过得颇为艰难。主要原因是他那不成材的娘亲我，将宝爷“一切靠自己”的宣言当了真。大撒把的娘加上丢三落四的娃，自然是各种状况。偶尔两个猪队友凑起来复盘人生，我感叹着他既无心眼也无记性，这个如何是好。宝爷倒一贯淡定，还常安慰我：听老师说等到了青春期，脑子里会一下子多很多东西。我这不是还没到嘛，你莫急，莫急。

　　中考时宝爷裸考踩线进了市重点，因而也就有了在母校的光荣榜上占个位的待遇。他借着看老师的名义巴巴地跑回去看了一眼，发现乐队的副首席在榜上与他这个首席差了一个身位，于是手里的巧克力送出去时笑得分外欢畅。

　　高中的宝爷终于迎来了盼望已久的青春期，喜欢看名字很长的哲学家的书，日常是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态，每天跟我主动搭话的时间段和内容都很固定：“吃啥？”随之而来的是我的更年期，每次察觉自己有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的趋势，我就默念咒语：是亲生的，是亲生的。无比幸运的是，就在咒语临近失效的关口，高考来了。

　　终于可以云淡风轻地跟宝爷谈论人生，宝爷嘬一口茶摇一摇头说：“现在回想，我怎么一点没觉得有多艰苦，感觉像是读了个假高三。”我勉力咽下噎在喉咙口的热茶，把临近保质期的咒语又翻出来再念……

　　宝爷死心塌地想学法律，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一直觉得他这种吊儿郎当的性子是学文学和历史的好材料，有人说所有的生活都是一场实验，但生活不应该发生在化学实验室里。对此宝爷倒是看得开，他觉得材料科学的发展可能是人类社会发展最重要的基础。于是他在自己这块“材料”上挑挑拣拣，最终选了“严肃认真”这块短板作为未来的努力方向。我对此既无心力反驳也无热情争论，只是想起来的时候会提醒一下他，说好的“挖掘长板“呢？

　　宝爷果然是条汉子，慨然甩甩头上的三撮呆毛悠悠回我一句：“君子不器。我总不是要真的去做一个桶的。”我气结的同时，脑子里突然蹦出尼采说的：“政治将被赋予不同意义的时代正在到来”。顺一顺气再想，反正将要面对那个可能被赋予各种意义的时代的是他，我也就在边上喝一口温吞的茶，同时紧跟时代把咒语换成了：君子不气。

　　赫拉利在清华大学的演讲题目叫“21世纪会是史上最不平等的时期吗？”无论时期怎样，我与宝爷的21世纪，若想要和平发展，总还是要君子之交，不器不气的。（施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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