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白:活着是一首诗

发布:2022-02-23 10:51    来源:新民晚报

我们留存下来,也辛苦。但是,终究还能感受春天草青、雪日宁静;逗笑着,在山水间闲逛;体验着亲朋友人中的情义。

最后一次走出癌症病房,已经是十多年之前了。

把所有病房里用过的东西都扔掉,算是与折腾我翻天覆地的化疗做个了断。父亲送我的一对细瓷茶杯,也有一只留在了病床边的茶几上。孤单的另一只,现在已有了缺口。

那天阳光很好,不少人来接我。曾送我野生黄鳝和山间干果的H君,穿着病号服,一直送我到车前,紧紧握手。在下楼的电梯里,我突然想起,推进手术室,解开病号服,麻醉师嬉笑着对护士说,进来一个有胸毛的。那个地方,也需要调侃。此时,一个赤裸的人与动物无异。

看到了一个又一个同伴倒在了死神的脚下,觉得阳光下的自己,从里到外,都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这个世界,打量你的目光也变了。

这时,你面对最依赖的、乞求挽救你生命的医生,会觉得自己的无奈在他们眼中反射出来,却也要挣扎着与死亡博弈。他们明白着你的担忧和祈愿。

第一次走进一位老中医的诊室。搭脉、观舌、开方,他灰白的脸呆板着,没什么话。只是交代,每天喝药二十次。接着,在桌旁一堆书中拿出一本,说:这是我写的中医治癌的书,可买一本看看。又指着旁边装有黄色粉末的白塑料袋,看着我,显出诚恳:这是我自制的中药粉,会有效,要现买,东西也不多了。

这时候,谁会拒绝呢?

几十天的“20次”之后,再也难以忍受这十几分钟的“1次”,妻子每天凌晨3点起床苦熬的药,好几次被我吐在了厨房的水槽里。

住在另一个城市的三姐和小弟,联系到一位更资深的中医专家。他把着我的脉,眼神平静,满是皱纹的脸上透出严谨。看了舌苔后,便嘱旁边的女助手开药方,叮咛女助手药名和剂量,想到什么了,让她在方子上做些调整。问他能否吃营养品,冲出一句:有钱就去吃。眼里露出一丝讥诮。

我无忌他近乎冷漠的行医姿态,我把这看作是杏林长者的沉静,期待在这沉静的背后,有一份悬世济壶的执着。现在,没有出现治疗癌症的终结者。任何一位认真的有“野心”的医家,都有攻克这一顽疾的企图。我的魂里,和病友们一样,呼应着他们的企图。

后来知道,他是一位著名的中医专家。每年两次,开车200公里,见他5分钟,对我来说,都是一次领取下一程生命的通行证。有一次搭完脉,问他,还好吧?他答,好的。药还要吃几年?他难得地微笑了,吃个十年吧!这预告的十年苦药,在我心中,成了一个喜讯。

那年回到家,有一个民间土方在等着我。

一位50多岁的矮小女子,背了一袋切成寸断的猕猴桃树根,到了我家门口。正是盛夏,躬身背上4层楼,身子已软,汗衣贴背。她气喘吁吁地说,这是土方,煎了喝汤,有效。我接过来,掂着足有几十斤重。一个城里的女子,哪来的猕猴桃树根?她说,请人从老家山上挖来的,新鲜着,盼你快好起来。

一天,几位病友在山下一座村落的千年古树下喝茶。说到就医,大家起了抱怨。有人说:经历其间,才知道,我们已经成了一个大市场,有这么多人的眼睛盯着!

我说,我们留存下来,也辛苦。但是,我们终究还能感受春天草青、雪日宁静;逗笑着,在山水间闲逛;体验着亲朋友人中的情义。善良或者恶浊,都是生命的色泽。珍惜每一天的日子,是我们这些人最深切的觉悟。我懂了朋友的一句话:活着是一首诗,得好好读,好好体味。

那位气色红润的中年男人应道:人的寿命不如一棵树。生气是健康人的消遣,我们没这福了,该吃吃,该玩玩,有啥事要做赶紧做,活在前头,躺倒不愁!说完,一阵哈哈,带着自嘲,声调响亮得可抖动树叶。

古树无语。它巨大的华盖不露声色地庇护着我们。此时,你觉着自己的安稳,也生出些许超然。

H君早已回到浙东小城静养。有一次,他在电话中告诉我,常记得在病房的服务台,晚饭后,三五个病人聊天的情景。只是那位长脸的中年护士极不耐烦地说“你们走开”让他难受。当年围拢聊天的病友,大多都已“走开”,进了天堂。他有点愤然:她不知道,也有上帝来不及收纳的人,还未“走开”。

我沉默了一会。这异样的敏感,只会产生于身处地狱边缘的人。我劝说,她只是无意一说而已,不要当回事。

春天的时候,收拾书橱。那本一直想看的书,在书橱的最高层找到了,它躲在第二排的角落里。一册陈旧的九成宫帖连同一方挺沉的石砚,被一起捧了出来,准备在吧台上,站着写字。缺了口的茶杯,怕摔破,我不再使用,把它放入了书橱下面的柜子。我想留住已在天堂的父亲,那一份恒久的温暖。

回过头,对妻子说:“什么时候,请那位送猕猴桃树根的女子吃顿饭吧。多年未见,不知她会应允否?”

窗外吹来的风,已悄悄散去了寒意。院子里的树丛,正蔓延出一层新绿,翠翠地闪着光。早春的鸟,在绿的光影里欢快地啁啾……(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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