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爱人与母亲

发布:2019-11-25 15:54    来源:新民晚报

那个展览的标题叫《再会了,宝贝儿》。它分为三个章节,分别是:学者、爱人与母亲。

  和母亲说话,是我们彼此生活里最常见的场景。

  话题有大有小,但态度总是颇为慎重甚至盛大的。小时候她给站在大红盆里的我洗澡,我们就谈爱与偶然。后来,我们在行山道上谈美人的样子,在晚安前谈我的男孩和她的恍然大悟,谈明天的菜谱,还有花园的下一个季节。

  再后来,评改彼此的文章,成了我们话题中很重要的一个部分。

  妈妈的许多文章,我都猛烈地提出过修改意见。比如,一些关于“怎么办”的段落,我就会要求她删去。我以为治学写文章,贯彻智识的快乐已经很不错,不一定非要落到入世的答案里去,当然更多也是怕她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但她总坚持,学者最好能对世界多一些真实的关切和诚实的声音。

  再比如,作为这个女人用餐饭和时间换来的“第一读者”,我会删去一些坦白的失色的话。很多人看到的她都是洒脱通透的,但她的初稿里,其实常有一些少女初恋般的句子,会意外激动,会犹疑胆怯,会手足无措。

  另一个我们常谈的话题是“生命”。我在帮妈妈整理她的长期策划——她要把自己的葬礼设计成一次展览。标题已经取好了,叫《再会了,宝贝儿》。听到荡漾的歌、可爱的句子,她都会叫我加入文件夹留作备用。这个展览目前计划分为三个章节,标题分别是:学者、爱人与母亲。

  普遍而言,人生本是有一些方法论的。依照方法论可以省去一些思考、一些挣扎,但我的妈妈偏偏是个不用方法论的人。无论做学者、做爱人或者做母亲,她都似乎完美避开了明明人人都领受过的套路,偏要从头来过。她每次与我谈心,绝不用糊弄的语气或者毋庸置疑的姿态;对待感情,也总是赤子之心不设防备;这种理想化的持守,当然耗费耐心和青春,经历挫败与告别。一样作为女人,我有我的心疼,但我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她无比鲜活,无比可爱的地方——一定许多人都与我一样,以某种身份与她相识,却终于发现她亦师亦友,进入她敞开的生命里。看似严格的身份边界,她用一以贯之的性情消解了。

  如今,她继续以这样的性情,行走、写作,以此与更多人沟通,我知道这于她是必然。她是真拿爱人与母亲的态度在做学者的——她还是那位年轻的母亲,对生命有无止尽的好奇和观察欲,忐忑、勇敢又心甘情愿;她依然是曾经天真诚挚的爱人,明知华美现实的内里有难堪的熬人,却对努力和意外抱有期待,仍旧一往情深……坦白讲,若不是这样的性情,学者、爱人与母亲,不也都是乏味的差事吗?

  后来,我也读学位、写文章,也摸爬滚打学着去做别人的爱人,期盼着以后成为谁的母亲。我和妈妈丰沛的谈话,有给我什么具体的指导吗?也许有一点儿。但更确定的,是这个坚持与我谈话的人给我的信心。她依然诚恳地说话,于是我相信那些真心诚意的过程,那些一再重返的人间烟火,相信岁月会赏赐给勤劳和渴慕的人美丽的皱纹……这种确信,甚至来自我们繁杂絮语中间,那些彼此安然倾听的沉默。

  我一直记得,我们在印第安纳大学看一个夜场电影,结束时外面是彻底的夜,从校园影院到小屋的路没有灯,已经完全暗了。我们一路谈话,我和她提起一种说法:可能一个女儿活一辈子,最终无非活成母亲的样子——天上繁星闪耀,我俩走在一起,并不觉得害怕。(崔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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