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桂花开

发布:2025-10-29 06:54    来源:长三角时讯
文/丁翠翠
 
孩子终于睡了。小的那个,一只胳膊却还搂着那只绒毛剥落了的旧松鼠;大的那个,摊手摊脚,发出阵阵沉重的呼吸声。我替他们掖好被角,关了灯,悄悄退出来。客厅里还弥漫着奶香与儿童沐浴露的甜腻气味,地上散落着彩色的积木小车,一只小拖鞋底朝天,像只搁浅的船。我瘫坐在沙发上,身子沉得像灌了铅。
这几年的日子,便是这么一天一天地捱过来的。白天的我,是属于另一个维度的生物。我是办公室里那个语速飞快、处理异常条理分明的“丁工”;是幼儿园门口蹲下身,能瞬间从包里变出零食和湿巾的“可可妈妈”;是晚归途中,一手牵着蹦蹦跳跳的女儿,一手抱着扭来扭去的儿子,背上还背着装满工作资料和笔记本电脑的沉沉背包,是“力大无穷”的超人妇女。我的大脑被分割成无数个区块,精准地运行着不同的程序:项目进度、家长群通知、孩子的疫苗接种时间以及家庭作业,它们严丝合缝,不容许任何属于“我自己”的情绪渗入。
可当夜色深沉,当世界只剩下我和这一窗灯火时,那个被紧紧包裹着,深埋起来的“我”,才怯怯地探出头来。立在窗前,本想透一口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了楼下那些明明灭灭的灯火,投向那一片无边无际沉沉的夜色。夜是墨黑的,偏又让都市的灯光染上一层昏昏的、暧昧的橘红,看不见一颗星。也不知是哪一缕风,从窗缝里悄悄地挤了进来,带着一丝凉,一丝潮,竟仿佛挟带来一股若有若无的、清冽的甜香。是桂花香吗?我心里蓦地一动。这城里也有桂花,栽在路旁,整日里吃着汽车的尾气,那香气也是油腻腻、懒洋洋的,绝不是这般清冽的、带着露水气儿的味道。
这气味,像一把极伶俐的钥匙,轻轻一拨,便“咔嗒”一声,开启一扇我以为早已锈死的门。而门后,却是另一片天地。
那也是桂花开的时候,在老家的门后也有一棵老桂树,枝叶蓊蓊郁郁地撑开,像一把巨大的、墨绿的伞。时值金秋,那细细碎碎的金黄的花,便密密地缀满一树,香气不是一缕一缕的,而是一团一团的,浓得化不开,仿佛将整个村庄都浸在蜜糖里了。那时我还小,夜里总爱搬个小竹凳,坐在树下。月光是清澈的,水汪汪地泻下来,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地上映出斑驳的、游动的碎银。奶奶就坐在我身旁,摇着一柄蒲扇,慢悠悠地讲些牛郎织女、吴刚伐桂的故事。那蒲扇的风,软软的,带着奶奶身上皂角的干净气味,混着桂花的甜香,一阵一阵地拂在我脸上。四周静极了,只听得秋虫在墙根底下“唧唧”的鸣叫,长一声,短一声。那时的我,心里是满满的,又是空空的;满满的是这安宁与甜蜜,空空的,是还不曾装下日后这许多的烦忧与牵绊。
奶奶的故事里,总少不了一个人——住在村尾的梅姨。梅姨是个孤寡老人,据说年轻时念过师范,会弹风琴。她的院子永远收拾得干干净净,墙角种着一丛夜来香。每年桂花盛开时,她都会提着竹篮来我家,和奶奶一起在桂花树下筛拣花瓣。她的手指细长,捡拾桂花的动作优雅得像在弹琴。
“梅姨当年可是村里第一个敢退婚的女子。”奶奶摇着蒲扇低声说,“她父亲给她定了城里的亲事,她死活不同意,说心里有人了。可那人后来去了台湾,再无音讯。”
我偷偷打量梅姨,她正专注地把桂花铺在竹筛上,银发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她似乎察觉我的目光,抬头对我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种说不出的宁静。
后来我才知道,梅姨每年做桂花蜜,都要留一瓶埋在桂花树下。“等他回来,挖出来正好。”她说这话时神情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可那个人,始终没有回来。
那时的风,似乎也比现在要自由些。它可以在田埂上肆意地奔跑,卷起新翻的泥土的腥气;可以摇动一整片竹林,发出海潮般的呜咽;也可以像今夜这般,顽皮地钻进窗来,不带一丝尘世的扰攘,只送来一个清甜的、关于故乡的完整的梦。
忽然便想起韦庄的词来。那乱世的诗人,漂泊在江南,写着“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这景致是何等的旖旎风流!可后面两句,笔锋一转,那刻骨的乡愁便再也掩不住了,“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我从前读这词,只觉其美,但不解其悲。如今算是明白。那“断肠”二字,是何等的沉痛!不是不想归去,而是不敢归去。怕见那熟悉的山水变了模样,怕见那思念的人添了白发,更怕那满腔的离情,在重逢的刹那,会化作无法承受的洪流,将人淹没。于我,这“断肠”里,似乎还多了一层意思。故乡,是回不去的,不仅因时空的阻隔,更是因身份的转变。那个在桂花树下听故事的小女孩,早已被岁月带走,留在这里的,是一个被唤作“妈妈”的疲于奔命的妇人。即便回去,我又该以何种面目,去面对那一片曾经承载了我全部童年的土地呢?我已是客了。
忽然想起,梅姨前年冬天走了。母亲在电话里说,她走前把那些埋了四十多年的桂花蜜都挖了出来,分给了村里的孩子们。“她说,不等了。”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其实那个人十年前就病逝在台北了,有人捎信来,她什么都没说,依旧每年埋新的桂花蜜。”
正想着,里屋传来孩子一声模糊的梦呓,带着哭腔,大约是梦里也在找妈妈吧。我心头一紧,那由桂花香气织就的、薄纱似的幻境,便“噗”的一声,轻轻地碎了。夜色依旧沉黯,远处的车流声,又隐隐地传了过来。
我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客厅的灯光柔柔地照着,积木小车的棱角反射着温暖的光。我俯下身,开始一块一块地,拾掇起满地的玩具。那小拖鞋,我也将它摆正了,放在沙发边上。这满地狼藉的、实实在在的生活,此刻,竟让我感到一种酸楚的妥帖。
那缕风早已不知去向,桂花的香气,也一丝都闻不见了。只是喉间,仿佛还堵着那么一小团清气,带着一丝凉,一丝甜,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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