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须浅碧深红色

 

文/张含吟

这是我在南师度过的第一个春天。

校园里，吴贻芳的塑像上落满花瓣，月亮湾旁散坐着三三两两沐浴阳光的人。海棠花间，玉兰荫下，都是女孩们青春活泼的倩影，欢笑如银铃洒向校园的角角落落。

多好的青春时光啊。“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此情此景，这句诗无端地回旋于我的脑海。这最初是我的初中语文老师教给我的，她是南师中文系的毕业生。

老师上课的衣着很素朴，常常是纯色的衬衣，却流露着自然清透的美。中考之下的教学任务繁重，但即使到了初三，老师仍然会“浪费”宝贵的上课时间讲述趣事，其中大半关于南师，我们在课上不时地笑出声来。

她说过在南师的图书馆生平第一次见了那么多书，于是沉浸书海废寝忘食地读；她说过自己选修电影课，课上放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和《傲慢与偏见》成为她的女性学启蒙电影；她说起南师曾经的校长吴贻芳是自己的偶像，她又从林徽因的诗讲到梁思成与南师随园仿古建筑的渊源；她还说那些国文课的老教授啊，虽然头发花白了，一开口却像变回了正值青春的少年，句句饱含着思与诗的激情…… 

“南师随园的景色很美，尤其是春天。中大楼古朴的屋檐衬着满树海棠，典雅极了。我那时候喜欢在海棠树下看书，没课的时候一坐就是一整个下午……”

我凝神听着老师的故事，好像置身在南师校园里，看见满树繁花，满地浓荫，看见一个个骑着单车、怀揣梦想的青春背影……

老师讲诗，讲李清照的《鹧鸪天·桂花》。读至“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老师停顿良久，忽而问我们李清照写的是什么花。我们都答桂花。老师却摇了摇头，说，李清照写的分明是她自己——那傲然于尘俗的、少年肆意的花啊。我们都陷于沉思了。她就从这里说开去，说到李清照的少年才俊与闺阁时光，说她与赵明诚的金石之缘与飘摇的大宋江山，及至女性在那个时代中悲剧命运的必然，然而中年的李清照面对着频仁的党争战事以及至亲的生离死别，却仍然能说，“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那节课老师讲了很多很多，她一字一句勾勒出的，于我是来自千年之前另一个女性生命体的震颤，我仿佛看见群芳之花漫山遍野，由大宋及今千年不枯。

如果说老师的女性学启蒙是在南师，那我的启蒙就是在老师的那节课上。

说来惭愧，课本上的子曰诗云和语文答题技巧我早已忘却大半，可唯独老师关于南师的描述和课本之外的鲜活叙事仍历历在目、犹在昨日。

年少懵懂的我，也因为她，不经意闷在心里种下一个关于南师的梦。

高中三载，青灯黄卷，匆匆而过。当我收到南师大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竟不知是现实还是梦境。 

我敲开老师办公室那扇熟悉的门，说，老师，我考上了你的母校。老师先是一怔，而后笑了起来，她拉起我的手半开玩笑地说，从今你是我学妹了。望着她眼中的笑意涟涟和倒映的我，这一霎，时空斗转，我好像成了那个在海棠树下看书的女青年……

初见南师，我便跟随着学长学姐们走进了校史馆。历史于个体本是宏大而疏远的，但我遇见南师的校史却似遇见故人：老师在语文课上曾如数家珍的人物，都再次在我的记忆中被点亮，串联起来了，流动起来了。或许这百廿校史本非岩石，而是波流。它流淌着百年的教育文脉，绵延着薪火相承的南师精神，最令我一见如故的，是它诉说着一部鲜活的近现代女性斗争史。

南师的前身之一国立东南大学于1920年首开公立大学男女同校的先河；在南师的另一前身金陵女子大学中诞生了中国第一批获得学士学位的女大学生；吴贻芳在担任金女大校长期间开创南师的“厚生”传统，号召女学生们成为新女性；从1919到1951年，金女大培养了999名毕业生，她们被誉为999朵“玫瑰”，以盛放的青春绚烂奔赴四方。从这片沃土上，走出了联合国宪章上第一位签字的女性吴贻芳、我国的第一位交响乐女指挥家郑小瑛、南师化科院的创始人吴懋仪……我知道其中不仅仅有进步女性的个人努力，也是一群勇于开拓时代先风的人汇聚于南师的土壤，携手缔造了宽厚开放的学风与厚生育人的教育精神。

我在展板前屏息凝神，眼前浮现出她们激昂的青春岁月与刻苦的求学生活，侧耳倾听，仿佛能听见她们争取性别平等的生命呐喊。走出校园的她们恰如花起舞，在起起伏伏的时代大潮中开得自由而热烈。即便外界的环境不尽如人意，她们也有突破桎梏的顽强生存能力，坚韧地破土穿冰。

校史馆本给人厚重沧桑的历史感，但当我恋恋不舍地走出南师的校史馆，却被感染了青春的美与力量。因为我邂逅了诸多璀璨的生命，尤其是她们，那些在历史岁月里不断抗争的女性——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对，以这句诗来形容她们是再合适不过了。而念及我的老师，她又何尝不是她们中的一位呢？她的身影里、气质中其实早已浸润了南师女性的精神品格。她始终秉持着不屈于应试的教育理想，为年少如我的女孩们开启女性学之门，用自己的品性与精神润物无声……蓦然回首时，才觉老师讲李清照的那节课，所讲的也是她自己。

后来，我加入了校史馆讲解队。在面试时，学姐们让我现场讲一个和南师有关的小故事，我便自然地讲起“何须浅碧深红色”所带给我的悸动，讲起启蒙我的初中语文课堂，讲起我的老师与南师女性……讲完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一定面试成功了。在校史馆里，我想对来者说南师校史是百廿不息的波流，我想从李清照的诗句讲起，着落于南师女性争取平权的历史斗争，讲南师一脉相承的教育理想与精神品格……我望着展板之上灿若星辰的她们，是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情愫。我想象老师一样，自己先成为一束扎根土地的花，而后把南师群芳的精神流香致远。

金陵毓秀，桃李成蹊。而今，金陵女子学院为纪念金陵女子大学时期的群芳，每年组织举办女生节，这个传统已延续了十八年。

人间四月，又逢南师一年一度的“女生节”。在开幕式上，文学院的郦波教授作了首场报告，他饱含深情地说道：“我在此代表南师所有的男老师、男同学、男校工，祝我们所有女生节的主角们，永远青春美丽！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人间’第一流！”

教授话音未落，晶莹的泪水已在我眼眶中打转。从吴贻芳等前辈到我的老师，再到如今坐在大礼堂中的我们，一帧帧画面在我眼前闪过，如此真切，竟令我分辨不清是她，是她们，还是我，抑或是我们。或许这段记忆本不独属于谁，它是悠悠时光里盛放的一束束花共同缔造的，因而可以打通百廿时光隧道，印在每个南师人的心上。

何须浅碧深红色？

不须浅碧深红，自是群芳毓秀。

（作者系南京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2305班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