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电影

发布:2021-08-14 16:33    来源:新民晚报社区版·长三角

每个时代都会为那个时代的人增添新的魅力,涂抹上新的色彩。一代代人,身经颠沛流离,都心存美好的憧憬,有了这种坚定,就会心生暖意。看电影,曾经就是时代的潮流,不管识不识字,从电影里认识世界,被影片中的人物感染,把语言很快化为行动。生活的故事走进了屏幕,英雄故事改变着时代。大概这就是电影的魅力。

上帝没有眷顾黄土高原的父老,而是用手狠狠抓了几把,留下了很多深浅不一的沟壑。站在太行山的任何一座山峰,视野中到处都是群山连绵、沟壑纵横,沟沟汊汊,把一些山村分割的若明若现。下水头村就在其中,那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家乡很贫瘠,根源在于缺水,起个漂亮的“水头”村名,只不过是世代对水的向往。每次回到村里,就会产生各种温暖:冒着晕圈的烟囱,弥漫在山川沟壑的炊烟,牛叫驴吼的声音,如同一盏摇曳灯影,给人热泪突然涌泉的感觉,最觉亲切的永远是一缕乡音。在那里,留下了我许多欢声笑语。

工作的路上忙,但是没有忘记思念家乡,虽然自己心中对着很多人说话,但敞开心扉和少年时代的伙伴畅聊,仍然是最大的奢望。那年中秋,在外奔波的脚步,终于停滞在故乡的路上,刚刚下了车,我就被邻舍围拢的透不过气,上前一步,握住上了年纪老人们的手,几乎每个人都是皮肤黝黑,满手茧子。我不敢有任何的嫌弃,因为,就是那些和我父母一样粗糙的手,把我从失望和痛苦中拯救出来,再次握着那些手,有种说不出的安全感。仔细打量风烛残年的老人,能够感受到徘徊在村里的人们肚子饱了,衣服也略显整齐,每个人都充满了温暖。

“……好娃哩,日子过得上了天,都是沾了脱贫攻坚政策的福。”三舅说完,嘴角咧起了一道缝。正说得起劲,一辆四轮拖拉机“突突”地开在了面前,车还没来得及熄火,从车头上跳下一对夫妻。男人眼睛不大,牙齿不很整齐,全身被太阳晒得发棕,加上汗水的浸泡,光着膀子,浑身油光闪亮,他急忙抓起搭在左肩上的一条毛巾,擦洗起挂在脸上的汗渍,放下翻卷在膝盖的裤腿,抖落着解放鞋上覆盖的灰尘,形色有点慌张,满脸都是笑容,嘴里不停地说:“老远就听说你回来了,我不信,急慌急忙地赶回来,想看个究竟。”从笑声和话语中判断,他正是从小和我玩耍大的伙伴白小。

白小夫妻俩好客,拉着我坐在了他家的炕头,这次,我有的是和他们唠嗑叙旧的时间。白小的话题很多,虽说二十多年未见面,一点都不怯生,窑洞的石板沿下逮麻雀,杨柳树上捉松鼠,偷吃生产队喂牛的土豆,那些陈年往事,依然是唠不完的话题。他妻子听得直骂他是个愣货,都啥年代了,还说那些不着调的话题。我见缝插针问起了村里的文化生活,说到看电影,白小妻子打断了他的话语,“不说哇,吃的穿的倒不难,少的就是业余文化,要不是你哥隔三岔五回来放个电影,村里的晚上黑着哩!”

白小妻子嫁给他的时候,很大程度上不是冲着他本人,而是看好了水头村子大,又是乡政府所在地,比起她的村子来,不仅人们见多识广,还能沾上政府的光。那时候,村里不是唱戏,就是放电影,勾得十里八乡村庄的姑娘都往水头嫁,可谁能想到,日子越过越冷清,人们除了下地干活,一到晚上就黑灯瞎火的,生孩子造个娃成了庄稼人的夜生活。白小和我同龄,他就生了几个娃。正说得起劲,她妻子的脸上泛起了羞涩,她不停地埋怨起人们的自私、没有远见,要不,乡政府就不会搬迁到另山村。没有了政府,哪来的文化。“就是哩,就是哩!”白小吐了个烟圈,说起了小时候看电影的热闹。

村里没有专门的电影院,放电影都是露天戏台。戏台的年数很久,四根圆柱支撑起来的木制顶棚上长满了青苔、茅草,几乎每个夹缝里都住满了麻雀。不唱戏,不放电影,村里不开社员大会,戏台就是娃们和麻雀的天下,打土仗、玩泥巴,也有顺着圆柱攀爬掏麻雀的,惹得麻雀叽叽喳喳一顿抗议。一旦有大的活动,麻雀也会早早上窝,不飞不动,似乎也有欣赏艺术的欲望。

电影是公社每月按计划放的,放电影的消息传播得比胶片还要长。每到这一天,公社派人到县电影公司连人带机器拉了回来,就怕说好的事情变卦,被其他公社抢走。放映员吃香得很,放什么片子,都是他说了算,娃们祈求的是战争题材的片子。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放映员就张罗起架机器的事情,电影场里的每个人都洋溢着喜悦,有人拉电线,有人搬东西,有人挂幕布。大哥很有心计,他把放映员倒片子的技术活学到了手,时不时帮着倒片子。戏台后面的两根柱子挂着黑色的大音响,最前面的两根柱子挂银幕,幕布垂下来,很是好看,这还不算,银幕两侧高高的横杆上挂一溜大灯,灯光能射几里地,在那时的我看来,戏台是最漂亮的地方。

既然是按计划看电影,人们自然看得很重。每到这一天,庄户人也急着早点收工,回家扒拉几口饭,火急火燎地赶往电影场,除了帮放映员干活的,更多的是看稀罕的,一大片人,说说笑笑,一番的忙碌。娃们却围着放映员直问“打仗吗?打仗吗?”放映员顾不得多言,“打哩!打哩!”听到这两个字,魂都飞得无影无踪,要是听到放“不”打仗的故事片,一个个脑袋耷拉下来,几乎没有了精神,但谁都不会忘记帮着大人占位置的事情,家里有几个人,就得搬几块石头。石头放在荧幕的前面,不能太近,近了,一场电影看完,第二天脖颈疼得受不了,也不能太远,远了,声音和图像会失真。不远不近的位置并不很多,石头也没有刻上哪家的名字,稍不留意就会被那些不讲理的人哄抢,虽然很少,吵闹总是少不了。“再吵以后不来了!”要不是放映员对着话筒骂几句,说不定打得头破血流的事情也会发生。

村里放电影的消息很快能传遍邻村,几里地,十几里地的都能知道,直到现在也不明白,在那个靠高音喇叭喊话的年代,怎么能做到一村有喜村村皆知的神奇。外村来看电影的如潮水一般不断涌来,有骑牲口的,也有步行的,少有骑着自行车来的,也都是那些二十啷当的年轻小伙子,他们来看电影是假,兜风才是真,要么带着对象,要么是在电影场勾引女孩子,他们期望放爱情故事片,似乎这样的氛围才吻合。

看电影,成了水头村一道特有的风景,村里散发出的魅力无法想象。那时,小村村里的姑娘嫁到水头就是见了世面,要是哪家的姑娘在水头落了户,戏台上看电影、看大戏就等于有了依靠。但凡水头有个动静,就会引起一阵骚动,各家都要接娘亲、接老姐妹来看热闹,趁着机会叙叙旧,唠唠家常,或坐院子里,或坐家门口,或一边走路一边说,或坐在戏台底下,等等,亲热得不得了。至于那些外村骑自行车的年轻人,最多能对外村的年轻姑娘有市场,水头村的姑娘都懒得看上几眼,除非有厚实的家底。

闻风而动的还有卖炒货的货郎,他们是赶早不赶晚,这些人大多停顿在路口,眼睛盯着一群男女叫喊着:“瓜子、花生、水果糖的卖!”一直喊得那些油光锃亮的小伙子低下头,从口袋里掏钱为止。白小的生活条件好些,他的爷爷是老八路,退休后的工资都贴补了他家,他也是那些小货郎的“大客户”,只要白小有吃的,我的口袋里也会有,我能回报他的是母亲给我炒的豌豆。

夜色渐渐黑了下来,电影场已经堆积了黑压压的一片人,人们吃着货郎的瓜子、自家炒的豌豆,或者黑豆,都在谈论着电影的话题。正当为战争和生活题材争论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一道强烈的聚光射在了银幕上,几乎是同时,红五星和“八一电影制片厂”字幕在后台的喇叭伴随下出现了,人们这才停止了活动,所有的目光盯着片名《苦菜花》,所有的人都屏气凝神、睁大眼睛,沉醉在故事情节当中去了。电影里,冯大娘为了自己的家庭,为了这个小村庄,甚至为了自己的祖国,遭受日本鬼子魔鬼般折磨的时候;她疼惜八路军就像疼惜自己孩子一样的时候;她甘愿牺牲自己也让孩子们投身革命的时候;她亲眼目睹家人被日本人杀害而绝不泄密的时候;以及冯大娘强忍悲痛,把敌人引向地雷阵的时候……电影里的人哭,看电影的人就跟着擦眼泪;电影里的人笑,看电影的跟着心花怒放;电影里的人吹胡子瞪眼睛,看电影的人跟着面色阴沉;电影里的反面角色得到了应有的惩处,全场就大笑拍手称快。

银幕上“剧终”两个字还没有出现,忽然听到有人一阵大喊“下雨了!”这才发现刮起了风,接着飘来了一大团乌云,电影场就乱了秩序。各家大人招呼各家孩子,喊名字的,叫爹娘的、唤哥姐的……比看电影还热闹呢。我一路小跑起来,路上,不时见一团团黑影窜过,谁也不说话,只是跑呀跑,不住地听见大人的催促声:快点,再快点……我都有些快喘不上气了,也不敢放慢脚步。天空越发的暗了,风也刮得更大,紧走快赶,刚跑到家门口,大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落下来了,砸在头上、脸上、身上很疼。几分钟就淋了个透湿,一口气跑到家时,个个都成“水鸭子”了,相互瞧瞧,不由得全大笑起来。这才发现,大哥没有了踪影,原来,他是帮着放映员收拾摊仗。大哥的辛苦没有白费,电影市场化后,他替代了那个放映员,当上了虎头山以西的流动放映员,只不过没有那么吃香。

类似《苦菜花》战争题材的片子,看得叫人热血沸腾,很多年轻后生学着电影中的人物,报名参了军,我也不例外。部队放电影和村里一样的规律,只不过比在村里的条件好很多,用不着搬石头抢座位,每个人手中拿着一个小帆布凳,放映前没有像村里的吵闹声,而是此起彼伏地拉着歌,反复唱着“学习雷锋好榜样”“大刀进行曲”“打靶归来”这些军营歌曲,这个连队刚刚唱起,那个连队紧跟着唱起来,不听调子准,就比谁的声音大,说是唱歌,其实就是吼。歌拉得响,高兴的是连长指导员,自豪的是战士,说不定第二天连长会奖励一顿包子。拉歌声响彻云霄,在崇山峻岭中回荡,那种充满激情的场面,后来才知道,战士的集体主义思想就是从电影场开始的。

军营里的电影场不会局限于军人,坐在后排的都是家属和驻地老乡。还在新兵连的时候,团里为新兵放专场电影《卖花姑娘》,消息一传出,就像爆炸性新闻,在家属院传开了,一直传到了营区驻地的老乡,每个人兴奋得顾不上吃饭,大人带着孩子,部队还在入场,就听到有人在说:“这部电影很苦,爱哭的女孩子多准备几个小手绢擦眼泪,听说看这部电影,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哭肿眼睛走出电影院的!” 电影就开演了,“卖花来哟,卖花来哟……”的电影主旋律至今回响在心间。宽银幕、上下集,三个多小时的《卖花姑娘》,在我们热泪盈眶的氛围中结束了。走出电影院,谁都不好意思看别人,每个人几乎都哭肿了眼睛,老乡和家属们互相告别,让我第一次感受到军民鱼水情深的内涵。

看过的战争题材的片子很多,印象最深的是《南征北战》《英雄儿女》《地道战》《地雷战》《上甘岭》《小兵张嘎》等反映革命战争题材的片子,这些红色经典的老电影,在一代人的成长中,打下了深深地烙印,也是这些电影,把我的心和国家紧紧联系在一起。转业在家一年,生怕自己丢了初心,家里有了DVD,对到电影院看电影少了兴趣,《大决战》《周恩来》《焦裕禄》,自己在家里看得畅酣淋漓,从《大决战》中感悟生活的来之不易,从《周恩来》《焦裕禄》中思考为人民服务的道理。兰考和我的家乡属同纬度地区,自然环境也差不了多少,老百姓常年被风沙干旱袭扰,就盼着多几个焦裕禄一样的父母官,有了党的好领导,什么样的恶劣环境都能战胜。

光景在岁月中度过,走着走着就散了。白小的生活好起来了,一家人却多了几分伤感,和他玩耍大的,大都离开了村里,比他年轻的,哪怕再没有本事都进了城,留在村里的他算年轻人。说到这,他蒙着头,吸着纸烟,满脸的惆怅,他看了我一眼,接着说,早些年,大哥年轻时还时不时回村里放电影,如今大哥也退了,谁都不愿意干这种不挣钱的活。乡政府搬迁了,有理没地方评,有话不知道该和谁说,人心也都散了,日子难活呀。说罢,他伤心地看了看一旁的妻子,妻子哭了。

大多数人的生活都不像战争电影一样出彩,生而平凡,电视剧《平凡的世界》像块磁铁吸引着我,生活没有了追求,只要看看这部电视剧就会充满对生活的热爱,主题曲“神仙挡不住人想人”听一次哭一场,“一个在那山上哟,一个在呀沟,咱们拉不上话……” 人生,真是不可预测。如今的白小,与命运的抗争仍然没有摆脱靠天吃饭的依赖,而我却与剧中的孙少平经历过同样的迷茫,并且从电视剧的情节中走出了不一样的路。

想象是梦想的影子,生活不能等待别人的安排,要自己争取和奋斗,我捧着黄土地的情怀,奉献在他乡。眺望家乡,青山依旧保留不变的底色,乡情依旧那么纯真,如同一杯美酒那样甘甜。

脱贫攻坚,鼓起了村里人的钱袋子,冷落的是乡村文化,儿时全家老少赶场看电影的场面早已被信息化时代抛洒得无影无踪。电脑、笔记本不仅是城里人的标配,就连生活在农村的人都有手机,有了WIFI,有了流量,再好的节目、再热闹的场面,都能在自己的手机里随时随地看到。看电影,依旧是农村人的渴望,只不过少了些许乐趣,而锁进大型商场的影院,成了城里人追求享受、支撑票房的工具。

无论是乡下,还是城市,电子屏幕代替了面对面的交流,缩短了距离,拉近了情感。隔着小小的屏幕,感受着屏幕对面的喜怒哀乐,都会想起小时候看电影的情形。每每和母亲视频,在镜头中看母亲,都犹如看电影,母亲在慢慢变老,嘴里反复念叨着:看不够!陪母亲家长里短,唠叨村里人的吃喝拉撒,聊着当年的梦想,感慨现在的生活,成了我与母亲聊天的话题,遗憾的是,哪怕是天天隔空看着母亲,也不如坐在炕上说句话,那种挥之不去的母子情深是屏幕代替不了的。

儿时的电影,塑造了我的梦想,看过数不尽的电影,脑子里也有数不尽的人物。曾在生活中捕捉电影里的英雄,后来才知道,原来是电影的视觉形象感染了我。越发觉得,每个人都是电影中的人物,不管是在家乡,还是他乡,心中装着百年梦,每个人都是自己的英雄。

电影,那个时代的精神寄托,指引我在这个时代,依然在追寻,追寻一种依附、一种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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