妗子·梨花

发布:2023-04-14 10:16    来源:长三角时讯
妗子·梨花
 
时候已是春分后,寒气依旧笼着天地,我以为百花会懒于开放,但院子里的那树梨花早已自顾自地开了,开得那样舒,那样盛,那样满。
梨花的美,自不必说,诗一样的。但不知怎的,当我看到院子里这树梨花时,脑海里竟然跳出了我小妗子( 安徽部分地区称呼“舅妈”为“妗子”)。勾连出这个念头连我自己都惊奇,毕竟妗子在我生命里是个若有若无的存在。在我们那个庞大的家族里,我那个瘦骨伶仃的小妗子,就像一株枯草摇坠于疾风骤雨的人世间。
我姥姥一生养活九个孩子,我有六个姨,两个舅,因此衍生的孙系是三十六人,至于我那些表哥表姐表妹表弟们到底有几个孩子,我不得而知,也不必知道,太密匝了。
能维持这么大一家子旺盛地生活着,显然我的姥姥是个刚强智慧的人,一辈子虽吃尽了苦却正直体面,就像她那身板一样,没有一丝弯腰驼背的迹象。这样的一个老太太,在我那个单薄如纸的小妗子面前,从来都是俯视的。
两个妗子,大妗子生得白白胖胖,面若桃花,是个一辈子养尊处优的福分女人。因为距离,我对她没有一丝情意,只依稀记得她的模样,少年时,可能去过她家一次。小妗子离我家很近,我姥姥又跟着她同住,所以我今天的笔墨和时光是倾注于她的。
小妗子今年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记忆里的她好像从未年轻过。我也从未仔细观察过她,只觉得她很瘦,特别瘦,不足一米六的个头,最多80斤,她的衣服都喜欢蔫头耷脑地挂在身上,煞是寒酸;小妗子生得很丑,非常丑,头发枯黄,感觉总是在头顶瑟瑟发抖,皮肤黄白,有种近乎西方人的那种白,眼睛小而眯缝,闪闪烁烁,似睁非睁,牙齿参差,有几颗咖黄,赫然醒目。
不仅如此,小妗子的小气抠门,是我们家族出了名的。小姨曾经气愤地说:“你妗子是属貔貅的,只进不出。”姥姥生前也是极其看不惯她这一点。夏日炎炎,姥姥正在自己的小屋扇风扇,吃西瓜,听小曲呢,突然停电了。姥姥热得胸闷气短,赶紧拄着拐杖出来喊我舅舅。我舅舅顶着烈日去修电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发现姥姥屋后的电闸被人为扳下来了。舅舅的暴脾气瞬间点燃,回到家,把小妗子一顿胖揍。姥姥本想去拉架,一想到这样的伎俩出现多次,也就作罢了!
我当然不赞同舅舅的暴行,也必须承认舅舅的坏脾气。舅舅是姥姥最疼的儿子,当然也最孝顺,他是个江湖义气浓重的人,好面子,出手阔绰。他知道自己的妻子是个怎样的人,往往借着酒劲儿,打妗子,不是一般的打。妗子怀孕八个多月时,一脚把妗子踢到门口的河里,并且不让她出来。直到我妈和我五姨合力把妗子拉出来,没过几天,妗子在惊吓痛楚中生下了表妹。舅舅还无数次把妗子连同妗子的嫁妆一同送回了她的娘家,最后的结局是妗子又连同自己嫁妆,一起回来了。
作为女子,我陈述这些陈年往事时,心里是极疼痛的。听说,妗子的父亲去世前,恨恨地对妗子说:“你怎么就不争气呢?”我以前不懂老人家的痛心,如今想来,一片凄惶。
恰恰是那条小河,那条冰冷过妗子的小河旁,生长着一颗大梨树。大约三十年前,每年春来,大梨树花开似雪,葳蕤盛大,仿若一场盛事。每及彼时,我都会带着弟弟妹妹去舅舅家的梨树下参加盛典。我们四个手牵着手,在梨树下张望,望花瓣的洁白如梦,望花蕊的金黄如纱,望蜜蜂的嘴巴抹蜜。一阵风吹来,花香滚滚。
妗子也坐在梨树下的竹椅上,她在看护那一树梨花,太多顽皮的孩子想要爬到树上去摘花甚至摇晃花落。每当有顽童靠近梨花,她就呵斥离开。而我领着弟弟妹妹在梨树底下逗留了那么久,她竟然保持了沉默,我感恩起来。
“妗子,我想摘一枝梨花。”我试探着得寸进尺。“你是个好孩子,咱不摘花哈。那一枝梨花秋来能结好几个大梨子呢,黄澄黄澄的大梨子,可甜可甜了。到时你来,我给你摘梨吃,好不好?”妗子第一次跟我说这么多,而且说得春华秋实的。
看到她那认真的表情,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她并不是那么丑。“好吧,我不摘花了,我带着弟弟妹妹回家去了。”我周正的样子可能感染了她。妗子突然从竹椅上起身,在梨树下找到一枝被风吹下的梨花,拾起来,用嘴巴吹了几下尘土,温柔地把梨花簪在我的马尾上。我高兴极了,觉得自己也和梨花一样美了,拉着弟弟妹妹,哼着歌回家去了。
这件极微的事儿,是我和妗子之间发生联结的唯一,但在我却是极难忘的。如今我已经将近不惑之年,当我用成人视角去审视妗子,会生发一种人生的戚悲感。
舅舅好吃懒做,是个被惯坏了的少爷。头婚娶个大美女,没过几天日子,舅舅把大美女妗子打跑了。舅舅说:“好看没用,不会过日子的女人,不要。如果再娶,就娶丑的,会过日子的。”所以妗子的使命是早已注定的。小小的她,劳作起来,夙兴夜不寐,家里的几十亩田地都是她一个人承受。不仅如此,她还要面对舅舅的喜怒无常,面对公婆的强势俯视,面对我六个姨妈的天然对立。这样的生活境地,怎样才能熬过呢?我不得而知。也许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如今,妗子的一双儿女也都成家立业了。舅舅也早已熄了性格,虽不是多体贴,但至少懂得了妗子的好来。姥姥辞世之前,告诉我妈和我几个姨:“我死后,不要铺张浪费,把钱省下来给你们的嫂子,她这一辈子太苦了……”
小河边的大梨树早已不见了,但妗子仍在那一望无际的田野里继续穿行着,看不清喜怒哀乐。
 
作者简介:笔名一叶静好,初中语文老师,中国散文协会会员,临沂市作家协会会员,自创公众号《室静半枕书》,在《中国教育报》《新民晚报》《齐鲁文学》《中国诗歌地理》等报刊以及《兰山师训》《兰山初语》《沃土文学》等各大平台发表过文章,有散文集《用旧了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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