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忆高淳

发布:2025-04-30 07:00    来源:长三角时讯
文 / 顾国培
春暖花开的季节,想起了高淳。 
高淳,是我工作的第一站。这个位于南京最南端,相连苏皖两省的县城,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是一个高度淳朴的地方。这里民风淳厚,山水相依,东部是茅山余脉和天目山余脉交汇,蜿蜒起伏的丘陵构成了山高林茂的山乡风貌,西部则被固城湖、石臼湖所环抱,形成了河网稠密的圩区,充满水乡风情。初识高淳,是大学毕业的2004年8月。选调在南京,毕业在家休整完学生时代最后一个暑假,我踏上了返宁工作之路。到达位于成贤街的南京市人事局报到,窗口人员告诉我去高淳,我脑子嗡了一下,高淳,和六合、浦口一样,记忆中是非常遥远的地方。我傻傻问了下,怎么去呢?窗口人员不无同情地建议我明天一早再去报到吧,今天到那里人家也下班了,果然是很远。在南京举目无亲的我,拨通了大学史老师的电话。老师说今天你就住我这里吧,我们正好小聚下。感激涕零之情不表。
 老师带上女友跟我共进晚餐,店名就叫“南京大牌档”。因为我大学时一直跟着老师开展学生工作、举办各种活动、进行暑期实践,他女友就经常“吃醋”,抱怨老师和我在一起的时间都超越了与她在一起的时间,其实是她做外贸生意,经常要去日本出差导致聚少离多,应该感谢我填补了她不在史老师身边的空白才是。毕业了以为我回到家乡苏州工作,谁知还是分到了南京,所以她见面第一句话就略带调侃又不无“恨意”地说:“顾汉三又回来啦。”惹得大家哈哈大笑。笑归笑,作为土生土长的南京人,她和她妈一起给我普及了高淳的知识。说高淳在南京最南面,要到雨花长途车站坐一个多小时的大巴,说高淳相对南京还是比较落后的,“路到高淳就断头,人到高淳就回头”,说得我心情有点低落。 
低落只是暂时的,好男儿志在四方,选调就是要到困难的地方锻炼,带着这样的心思和豪情,第二天一早醒来的我又成了干事创业的热血青年。早早告别老师,我搭乘公交到了雨花长途车站,大巴驶上宁高高速一路往南,经江宁过溧水就到了高淳。高淳县政府大楼颇为气派,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迈入大院的我心中充满了神圣感。循着号牌找到组织部,干部科里已经坐着跟我一起报到的女孩子,一问是青海人,东北大学毕业,人家这么老远都跑到江苏来建设高淳,我这点距离算什么呢。我们这届三男一女很快报到齐整,分管部长集体接见表示欢迎,并简要介绍了高淳,干部科长宣布了分配方案,我和一男同学分到了东边圩区的阳江镇和砖墙镇,上述女同学分在了县政府所在的淳溪镇,另一个男同学则被分到了高淳的北大门,与溧水接壤的,属于山乡的漆桥镇。 
当晚就住在了高淳宾馆。第二天一大早,各镇政府的车子就来接我们了。接我的驾驶员小王,精干又充满活力的样子。我没有急着去镇政府报到,而是先去仙林校区拿我的几箱书。毕业留在南京工作的缘故,我把大学四年的书打包后寄存在了宿舍传达室,物管很是通融,在仓库里专门辟了个角落,让我的几包书诗意栖居了整个暑假。后来这些书跟着我下乡镇、到县城,上南京、回苏州,搬了很多次地方。在那些颠沛流离的日子里,很多东西都因为搬家而断舍离了,唯有这些书,以及不断购买的新书,我都舍不得扔掉。小王是高淳人,当过兵,和我一起搬这么重的书,虽不嫌累,却在暗笑,我也不解释,记得某位学人说过,“余身无长物,唯有几箱书而已。”读书人的清高与傲娇跃然纸上。带着这样的几许心绪和些许狼狈,我奔向我职业生涯的第一站——阳江镇。 
阳江镇,与南面的砖墙镇,是高淳西部两个典型圩区乡镇,东临高淳县府所在地淳溪,西、北分别与安徽宣城宣州、当涂县交界,一条水阳江连接两省,宣州有水阳镇,高淳是阳江镇,可以说是一衣带水。阳江由原沧溪、丹湖、狮树三个乡合并而来,是高淳最大的镇,区域面积130多平方公里,当地干部自豪地介绍有4个澳门那么大。我去报到的时候,阳江镇大楼刚刚投用,正对芜太大道,外面看着颇有气派。到镇里已是中午,办公室一姓张的秘书瘦瘦小小,沉默寡言的样子,从抽屉拿出饭票,带我去大楼后面食堂吃饭。一个盆子,两块鱼,一个素菜,草草吃完。小王送我到宿舍,说是宿舍,其实就是老沧溪乡政府的办公楼,距镇政府1公里的样子,20世纪80年代的三层楼房,已显破败。我的宿舍在二楼,办公室用墙隔开,前面一张桌,桌上玻璃下面还压着沧溪乡通讯录和值班表之类的东西,很有些年代了,后面一张床,估计是当年供午休和值班之用的。整个房间散发着一股霉味,在我来之前估计清扫过,不过劣质水泥地面和角落里残存的蜘蛛网还是让人心情沮丧。每层楼中间都是一排生锈的水龙头,可以在这里洗漱,整个楼除了一楼住着一对看门的老夫妇之外,就是我一个外乡人。当晚趁着夜幕降临在二楼水龙头那里冲凉的时候,我不无尴尬地发现水直接从楼板的缝隙中冲到了楼下,好在楼下也是一排水龙头,并无闲杂人等。最不方便的还是如厕问题,要穿过院子走到对面东南角的一个旱厕,里面并没有冲水设施,正值盛夏,我走进去的时候,蚊虫苍蝇和臭气扑面而来,险些被熏晕。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坐在我的行李上,看着孱弱的光线无力地投射在斑驳的墙上,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回望大学,无限繁华归于沉寂,瞻望未来迷惘恍惚,不知路在何方。 
镇到县城并不远,可是并没有通公交,最常用的通勤方式是搭乘加装了汽油或柴油发动机的三轮车。这大概已是当地一个非常成熟的行业了,有的人还要捎上到县城要骑的自行车,一辆辆自行车被三轮车手娴熟地叠加悬挂在三轮车的车棚架上,最多甚至能挂七八辆!芜太公路是建成了,但三轮车大多走弯弯曲曲的老路,主要是沿途会经过很多村落,有机会捎上更多去县城的村民。到县城的路是沙石路或土路,下雨天一片泥泞坑洼,晴好天又是尘土飞扬,三轮车开过,要么溅起片片污水,要么卷起阵阵灰尘,让人有种生活在20世纪的错觉。路七拐八拐,印象中有三四个近180度的大角度拐弯,有时候三轮车开出了漂移的感觉,发生事故是常有的事,我乘坐的也有好几次遇险,全车的人一片惊呼声。我曾怀疑过自己的选择,从姑苏繁华到这个以前从未听说的落后地方,有一种现实的魔幻感,特别是听到家乡一些选调生的工作和生活,简直天上人间,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这种感觉在一次三轮车抛锚后达到了顶点,我徒步行走在路上,头顶炽热的太阳把我晒得汗如雨下,汗水滴在地上直接干掉,我有种想回家的冲动,就像当初刚离家到南京读书一样,充满一种试图改变却又无法改变的无力感。 
生活条件的简陋只是给我的一个下马威,乡镇工作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充实,也可能当地的干部就想着我们选调生,锻炼锻炼,镀镀金就要走的,所以没打算派什么大用场,就让我在党政办,美其名曰熟悉情况。说是熟悉情况,其实就是打打杂,看看文件。办公室徐主任高大英武,浓眉大眼,办事干脆利索,一看就是基层老把式,扔给我一堆文件,说这些材料你先看起来,具体工作请小张带着我。小张寡言,略口吃,讲一口沧溪土话,很难听懂,工作倒是挺认真,一板一眼地指挥我做事,在此过程中我细心观察,初步了解了基层党办的运转情况,也慢慢熟悉了镇里的大小干部。经普站陈站长财会学校毕业,一看就很精明,各项数字如数家珍,还是镇里屈指可数的几个电脑高手之一,属于镇里的专家型人才。民政助理吴干事,当过兵,两侧发际线明显上移,中间头发还很茂盛,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经常拎着摩托头盔进出大楼风风火火,老婆是苏州人,开玩笑跟我算老乡,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概括民政工作,“上面千根线,下面一根针”“上为政府解忧,下为百姓解难”,这是我记忆到现在关于基层民政工作的生动表述。水利办陈主任,名字就很Q叫小牛,眯缝的小眼睛时常闪烁略带狡黠的光,憨厚的大嘴巴经常绽放不为人知的笑,在政府大楼最高层大办公室集体办公,坐在工位不怒而威,上下班夹个小包步履匆匆,一幅水利事业欣欣向荣景象。各有特色的干部风格,共同形成了基层政府的运行逻辑和日常架构。
 镇里的大材料比如书记讲话等,都是徐主任亲自“闭关”写就。徐主任不会用电脑,手写的稿子交给打字室打印,他的字俊秀有力,稿子条理分明又略有文采,可以说给我上了基层公文写作第一课。适逢第一次全国经济普查,我被抽调到普查办,跟随统计站下乡入村,走访企业和个体工商户,普查数据,填写报表,也算是初步接触了经济工作。在党政办适应一段时间后,镇里决定调我到组织办。组织干事老杨,长得非常周正,岁数跟我爸一样大,却并不显老,镇里人称“等青树”,就是比常青树还要青春不老的意思,举手投足间很是稳重踏实,典型的组工干部之风,我和他女儿差不多大,所以他对我有着如父辈般的慈祥。我就是跟着老杨,开启了真正意义上的基层时光。新干部入党,老同志退休,我俩都要去考察了解,谈话记录并写出报告。阳江镇很大,老杨开着他的重庆摩托,载着我跑了很多乡村,2004下半年和2005年年初那些日子,如果看到一辆摩托车上,载着一老一少,驰骋在高淳阳江乡村的田地阡陌之间,不用问,那就是老杨和我,就像俩追风的人。老杨的最大特点是不怒而威,基层干部对他都很尊重,我从来没有见他生气过,他对即将退休的干部真心祝愿,对新入党的党员真情鼓励,与基层打成一片,这也让他在基层干部中享有较高的威望。就是在老杨言传身教之下,我逐步探索一名组工干部的成长与专业,修养和坚守,这也为我后来成为一名组织部的干部奠定了基础。我想,全国正是有这样千千万万像老杨一样默默奉献的乡镇组工干部,我们的党才基础扎实,组织严密,我们的组织才坚强有力,无往而不胜。
工作之余我学习了县党代会报告,被这份报告的质量所深深打动和吸引,20多年过去仍在我脑中回响,久久不能忘怀。主持起草报告的县委书记是市委组织部下来的,博士在读,拥有宏阔的思维和较高的站位,更关键的是这份报告是其到任高淳后,历经深入地调研和系统地思考,充满现实指导意义的同时兼具了学理的高度,后来其博士毕业论文也是关于高淳经济发展的实践。根据高淳的资源禀赋,他确定并实施了生态立县、产业强县、特色兴县的发展战略。生态是高淳最大的资源禀赋,“三山两水五分田”的黄金生态比例,是南京郊县唯一的国家级生态示范区,在这方面做的两件事,至今看来仍是利泽长远:一是在城市建设了一条滨湖大道,把原来杂草丛生的圩堤改造成了一条显山露水的景观大道,城市品质形象焕然一新,二是在乡村建设了一条长达48公里,串联整个东部山区山村、田野、村庄、茶园、景区的“生态之旅”,后来成为中国首座“国际慢城”。生态绝不是政绩工程,其效应往往要多年甚至很多年才慢慢显现,要求施政者有“功成不必在我”的宽阔襟怀,才能有“功成必定有我”的实至名归,这两件事当时看来漫不经心,却被事实一再证明是非常超前的布局,开启了高淳的新发展之路,至今还在源源不断地溢出价值。他认为发展经济之于高淳有两种路径,一是外源型即引进外资形成经济新大陆,二是内生型即激活民营打造经济新高地,后者高淳有独特优势。高淳有三大特色产业:一是建筑业,高淳有南京六建等一级资质建筑企业,大市十有其四,二是造船水运业,享“中华民间造船水运第一县”之美誉,三是固城湖螃蟹,国家第一个螃蟹养殖标准就诞生在高淳,由他开启的首届固城湖螃蟹节,至今已连续举办了二十多届。最让我击节而赞的,是他对文化价值作用的重视肯定和发挥褒扬,他归纳高淳文化是“吴头楚尾”,说高淳文化既有吴越文化的精明和精细,又有楚文化的豪放,他把高淳形象地比喻为一个憨厚淳朴的小伙子,身高、门第、学历都不怎么的,但是很有责任感,和他相处很安全,也就是值得交往和投资的。就是这么一个智慧型、学者型、魅力型的领导,余生也晚,何其有幸,后来有机缘、有机会在其身边工作,近距离感受领导艺术和人格魅力,或面授机宜,或指点迷津,谆谆教诲之情,殷殷期盼之意,至今仍影响和指引着我。
 对于来淳工作的选调生们,县委组织部很是人性化,定期组织交流,畅谈工作,畅叙友情,让我们这些身在异乡的新高淳人增加认同感,充满归属感。在座谈会上,我介绍了自己在阳江的工作情况,畅谈了学习党代会报告的体会感受,还把情况和感受汇编了一本小册子。我说选择了基层,就是选择了克服困难,多维学习,选择了向实践学习,向一线学习,向基层干部群众学习,学生时代的所谓成功,都要勇于归零再出发。在题为《在路上》的后记中,我这样写道:“站在人生的新起点上,回顾是为了更好地前瞻,才能开启恢宏人生更加壮阔的继往开来!”很快,在历经八个月的乡镇岁月后,我挥别阳江,来到县里工作。这下更有机会熟识往届的选调同仁了。97选调来淳的黄大哥,是坚定扎根高淳的选调生,沉稳踏实,家在重庆乡下,家里还有年幼的兄弟姐妹,他挑起了家庭的重担,起初的几年里还经常往家里寄钱,资助兄弟姐妹完成学业,他还推己及人,赠人玫瑰,坚持资助西部地区的困难儿童,帮助困难地区的优秀孩童重拾生活的信心,他在高淳摸爬滚打,成为我们一众选调来淳最信赖的大哥。我一起租房的杨兄,句容人,为人宽厚,爱眯着眼笑,文笔很好,经常跟我一起探讨文章,经常会为一个词语、一段字句反复斟酌、反复推敲,由此可见其精益求精的工作作风。同住的还有老章,四川双流人,说他老章,其实跟我同龄,可他早读了一年书,先我一年毕业,此君一口浓重的四川话,多以“撒”字作为后缀,颇有特色,他对经济工作很有研究,能够敏锐地观察和捕捉经济工作的风向和规律,每次听他分析经济形势都头头是道,让人有所启发和收获。还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大家身在异乡为异客,守望相助向前进。记得有家老鹅店是我们时常聚会的据点,点一份红烧老鹅,来几瓶啤酒,互道近况,畅谈发展,这种感觉仿佛回到了大学时代。那是一段值得回忆的青春时光,也是一段难以忘怀的成长经历。这些兄弟姐妹,现如今都已成为一方区域和单位的领导、骨干和中坚力量,各自精彩。我想,如果用一个词形容维系的纽带和群像的特征,那应该就是高淳情谊。
我到了县委办工作,主要负责材料撰写和信息报送。邢姓科长其貌不扬,却是党代会报告的主要起草人,我一开始跟他坐一个办公室,颇有些压力。他并不是普通所谓的科班出身,但他刻苦钻研的劲头感染了我,确切地说应该是震撼了我!他手写的笔记中有密密麻麻的关键词和经济词汇,然后电脑里有着厚达成百上千页的各种资料,那些资料应该都是根据关键词,从网上搜索下载的。他把那些资料全部拷给了我,我感觉真像一头扎进了公文写作范例的海洋。他待人谦和,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但从来没有看到他颐指气使地指挥过他人,而都是身先士卒。文字工作是枯燥乏味甚至是十分磨人性情的,刘勰在《文心雕龙》里写道,公文写作“虽艺文之末品,而政事之先务也”。在邢科长身上,我深深地觉得若非才情似海,虚怀若谷,便不能成就名士风流,我以此语作为自己为文为人的座右铭。县委办是一个县的运转中枢,是三服务的核心单位,同事们大都是吃苦耐劳、奋发奉献的模范,特别是对文字追求得近乎苛求,分工合作团结协作的自觉,以及没日没夜加班加点的作风,这些优秀品质,让曾经自恃才华的我自愧弗如,让有时睥睨一切的我肃然起敬,也让我认识了自己的不足和差距。知耻而后勇,知难而奋进,唯有奋力学习,才能迎头赶上!在县委办两年的锻造和历练,我如饥似渴地学习,笔耕不辍地工作,才算是入了机关文字的门,成为我二十多年文字生涯用之不尽、取之不竭的财富。那时网络论坛方兴未艾,有人兴办了高淳红网,没有加班的日子里,我就在红网论坛里游弋。论坛里大多是高淳本地人,怀有对加快发展的朴素愿望,其中不乏对高淳发展有独到见解的人士,当然也有对一些政策的评头论足之声,面对网络问政资政,我努力当好发展政策的宣传者,各种疑惑的释解者和奋进氛围的营造者,取得了一定的效果,这或许也是我后来从事十年宣传工作的一个预演和前奏吧?
 二十年过去,是什么让我经常忆起高淳?是游子山的风,是固城湖的水,还是高淳老街上那层层叠叠的马头墙,和那一抹抹历史的烟青色?不得而知。唯知高淳的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以及在高淳度过的那段岁月,已经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从来未曾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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