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情东坡

发布:2024-03-14 13:21    来源:长三角时讯
文/顾国培
 
如果有人说你喜欢那个诗(词)人,很多人一定会选李白,或者杜甫。是啊,诗歌本来就是一种用来抒发胸臆的文体,而李杜把这种抒发演绎到了极致。李白何等浪漫?“三吴郡伯皆顾盼,四海雄侠正追随”,虽然是他写张旭的,何尝不是写自己呢?雄心万丈,光芒万丈,李白的诗情,就是浪漫主义的渊薮。他引吭高歌,如仗剑行侠,余光中赞他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诗歌是时代的作品,李白的时代是唐朝的盛世年华,所以他的笔下尽是奇绝华丽。诗歌也是作者内心的投射,李白的浪漫与生俱来,现实让他愈发狂狷。他曾有机会出入朝堂,但并没有他所想象的封侯拜相,所以他愈发癫狂,所谓磨墨脱靴,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和笔下幻象,但凡有些历史和人文常识,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退一万步说,要是他真如自己所说,仰天大笑出门去,就不会有后来的投靠有判心的永王,险些晚节不保了。再说杜甫,从诗歌来说,是现实主义的巅峰,与李白浪漫主义风格遥相呼应,都达到了文学和美学的至高境界。然而,不管他三千诗行体现得多么忧国忧民,一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庇得天下寒士俱欢颜”,与他白老兄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异曲同工,暴露了共同的现实境遇。他与太白一样的怀才不遇,他的忧国忧民更多的是愤懑相加。他“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痛心疾首,比不上他登临泰山时“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情壮志,后者还可爱可敬,至少还可信一些。理想有多丰满,现实就有多骨感。事实也并非他们不追求,而是穷其一生都在追求仕途的发展而不可得。抚剑夜吟啸,千里不留行,都是笔下的雄丽、幻象的美好,最后都是被现实打败,最后认清自己:渺渺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李白止于门客,杜甫所谓工部,跟他们所享盛名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的职位。
古往今来的中国文人,都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为往圣继绝学”的目的,是“为万世开太平”。可残酷的现实是,文人的浪漫主义与情怀,与政治的斗争主义和厚黑,不仅是格格不入的,而且是本质相斥的。毋庸讳言,李杜两人都是有才情的人,这样的才情让他们文章“光焰万年长”,也让他们现实到处碰壁,灵魂无处安放。文人太多的政治抱负,注定是一场无望的奔赴,必然是一个宿命的结局,最后成为一种堂吉诃德式的悲壮。他们最绚烂的时刻,除了身后注定流传的诗歌,当数他们在世时电光火石的相逢,那是中国诗歌史乃至文学史上的一种壮丽相遇。那个盛世两个最灿烂的天之娇子,竟然能有机会把酒言欢、对月当歌,真是诗歌史乃至文学史上的佳话。杜甫把李白视作偶像,李白确实当得起这个角色。李白在那个时代已诗名远播,杜甫则不然,他不仅汲汲于功名,诗作也并未闻达到与李白齐名的程度,直至中唐元稹偶获他的诗集才惊为天人。但这并不影响两个人的同质性:才华横溢,又怀才不遇;绝世的诗歌,又并未入世的境遇。对李白来说,“仰天大笑出门去”的浪漫,既是一种天赋异禀,也是一种无奈之举;对杜甫而言,“茅屋为秋风所破”的现实,与其说是一种民生情怀,不如说是一种文人式的喟叹,暴露出郁郁不得志的心境。当然,这并不妨碍他俩成为唐朝乃至中国诗歌的最高水准的代表。只是,要论天人合一、文以载道,既亲身实践政治理想,又相伴而生千古绝唱,结合得最好,又最有说服力的,恐怕还是要数北宋词人苏轼了。东坡先生之经历与性情,悲悯与情怀,与他的旷世词作、绝世姘文融为一体,成为中国诗(词)人文以载道、歌以咏志、人文合一的典范代表。
单从文学价值而论,苏轼的词,与李杜一样,均达到了中文组合的至高境界,充满了厚重的人文情怀,千百年来都让人与之共鸣。苏轼和李白一样的才华横溢,一样的气质高华,一样的性情外露。甚至当年其父苏洵为他取名“轼”,就是希望他能像车上的扶手横木一样,隐藏自己的锋芒,不要太才华外露,取字“子瞻”,也是要他多瞻望路况,凡事多看多想,三思而后行。知子莫若父,苏洵老先生知道自己儿子的弱点,所以以名字的方式,给了他最中肯的建议与忠告。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苏轼穷其一生,都在为他的这一天生性格买单,也铺展开了一条文人从政的艰辛道路。这条道路,有昂扬激越,也有峰回路转,更多的是午夜梦回,黯然神伤,那些暗礁垒石,激流险滩,以及你争我斗、尔虞我诈,折磨着他也锻造了他,最终提升了他,成就了他,成为他波澜起伏人生路上的悲慨风景。让他不仅成为一个成功的政治家、出色的官员,更成为一个伟大的词人、深邃的思想家。纵观苏轼的为官之路,无论是开始的杭州通判、徐州知州,还是后来的接连辗转,二年阅三州,他都是一个干实事的地方官,杭州至今有苏堤,彭城“千古还念唯苏公”,而生性豁达的他在人生的晚年回顾自己的地方生涯:“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三个是他屡被贬谪的地方,为什么他会之作为建功立业之所?我想,这里面可能既有自嘲的成分,也有他感恩磨难的意思。事业的低谷期,何尝不是自我的修炼期、成长的转型期、人生的突围期?是的,就是在这三个地方的十多年里,他依然热爱生活,有诗有酒也有肉,日啖荔枝三百颗;就是在这个阶段,他的诗词创作达到了巅峰,《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以及赤壁三咏等千古名篇,都集中产自这一时期。这是沉淀,是飞扬,是救赎、是涅槃,是夜阑风静时的挣扎和呐喊,是人生低谷中的徘徊与释放,是忘却营营后的倚杖听江声,是回首萧瑟处的无风也无晴。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苏轼最过人之处是不向命运低头,总能在苦境中寻找快乐之道,在困境中找到解脱之法,以这种方式与自己和解、与人生握手言和。
苏轼的成功不是无缘无故的。他有天纵的才情,亦有刻苦地求学、上下的求索和悲悯的情怀。与李白相比,宋神宗给出过一个虽不无偏颇,却又恰如其分的对比:“李白有苏轼的才气,但没有苏轼的学识。”是啊,海到尽头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无论是当初的文坛盟主欧阳修对他的青眼有加,还是当朝宰相王安石和他政见相左却最后冰释前嫌,就是对他才情和学识的认可。才情可能是诗词歌赋,学识一定是书论策对。他的屡次建言,是仗义执言,也是把自身学识化为治国辅政的金玉良言。谏言是快意的,也可能是危险的。乌台诗案对苏轼来说,与其说是各种因素的偶然,不如说是他才情性格的必然。与他人恃才傲物、恃才放旷不同,苏轼有自己的深厚的学识为底气。这也是他成长路上遍布荆棘却一次次遇到伯乐,屡次被贬又一次次东山再起的原因所在。朝廷没有忘记过他,他也从未曾远离中枢。他的高光时刻,不仅是当地方官时的爱民如子,而是被复召进京,从农夫到帝王师,一度成为宰相的接班人。千古文人侠客梦,真正的侠之大者是为国为民,在这样的平台上才能干更大更惠及百姓的事业。成一代之文章,必能立天下之大节,如果说苏轼的文章是千古一人,那么他在仕途上也到达了文人所能企及的最高位置,这不能不说是他的学识和他的情怀在做最坚实的支撑。
李白在《春夜宴桃李园序》中曾写道:“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苏轼在《临江仙》中借用了李白的诗句,并将之进行了进一步阐发,似乎可作为他人生哲理的写照。他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一生都在起起伏伏路上的苏轼,与僧人谈禅论道的同时似乎也参禅悟道了,对人生也有了更为深切的体悟。人生就是一段旅行,人生永远在路上,我们始终在漂泊。个人荣辱可以置之度外,人生之旅务必活得精彩。理想是路标,信念是灯塔,全情投入,全力以赴,努力到无能为力,奋斗到感动自己,最后的结果不一定辉煌灿烂,却一定人生无悔。看山看水分三重境界,苏轼成为苏东坡,也经过了三重法门,开始的开始,他一定是一个入世的人,最后的出世,以及再次的入世,与其说是一种选择,更不如说是一种坚守。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真性情的东坡先生,用他波澜曲折的一生,诠释了一个中国文人政治家的风范,那么恢宏大气,又是那么平易可爱。他竹杖芒鞋,走入历史间,留给千年文化一个永恒的背影,他挥舞衣袖,小舟从此逝,却好似从未远离。

阅读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