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柿事
发布:2025-09-29 15:24 来源:长三角时讯

文/马雪莲
水果店的层架上,摆满了各色诱人的水果。苹果燃的橙红,橘子凝的青绿,火龙果洇着的桃红,犹如化着精致妆容的女子,静等垂青。唯独那枚柿子,摆放在货架顶端,透着股不争的倔劲,有着晒透了的青色,裹着点淡淡的橙黄,不惹眼,却清亮,像秋阳特意在果堆上盖了个小印记,就那么一下,撞进眼里,也似乎撞开了些什么。
风顺着门帘,悄悄从间隙溜进来,不温也不火。望着那枚柿子,喉头不禁一阵发紧——哦,是又到了吃柿子的季节了。从记事起,我就偏爱这味道,只是旧时的吃食金贵,不同如今,货架上摆得满满当当,触手可及的都是这般寻常的清甜。
记忆里的柿子分两般。熟透了的柿子是火红色的,软乎乎,捏在手里像攥着团化不开的蜜,皮薄如翼,稍一使劲,蜜汁顺着指缝往下淌,黏稠而甘甜。而我偏爱的是青柿子,它比超市里的小很多,刚够盈握在手心,拳头大的果子,表皮坚硬,泛着青幽幽的光,掂着如小鹅卵石般沉沉的。凑到嘴边,用牙轻轻嗑开一角,脆生生的果肉裹着甜,那甜里还藏着点若有若无的微涩,真是像极了儿时藏在裤兜里始终没说出口的欢喜——既想让人知道,又怕人知道。
只是这欢喜里总掺着小插曲:青柿子的果肉里挤着扁扁的核,少则三四枚,多则五六粒,若是不小心咬到,那麻涩味“腾”地一下从舌尖窜到牙根,进而蔓延整个口腔,得赶紧跑到水缸边,舀起凉水“咕噜咕噜”猛漱,否则嘴巴能麻得半天张不开。后来在超市见着又大又圆、咬下去满口甜糯的无核甜柿,倒常愣神:当年那小小的青果子里,怎么就藏了那么多核?许是旧时光的东西,都爱留这点“不完美”,勾着人一遍遍记挂。
儿时的家没有院子,房前屋后的空地上却都是树的家园。东边几棵杉树,笔挺挺地往天上蹿,母亲总说:“留着,等你们出嫁,做嫁妆、打衣柜都用得上。”西边两株柳树,夏日如瀑的绿能撑开一片广阔的浓荫,街坊邻居搬着小板凳聚在树下,摇着蒲扇,闲话家常,蝉鸣和笑声缠在一块儿,是整个夏天的背景诗。南边墙根下最热闹,桃树、葡萄藤、李子树、石榴树挤挤挨挨,是父亲特意种的,说是“给孩子们解馋”,于是四季更迭,日子总被芳香四溢的果味填满。然而我始终好奇,父亲种了这么多的果树,为何独独不种我爱的柿子树。后来才得知,青柿子不宜多吃,尤其是空腹食用,容易导致结石。原来父亲是担心我太贪嘴,才让我如此渴求。
每年开春,给果树“打叉”是我们家的大事。父亲搬来木梯,踩着梯子往上够,剪刀在空中“咔嚓咔嚓”剪着多余的枝桠,姐姐和我就跟在后面,捡那些剪下来的细枝,捆成一小捆一小捆合力抬回家,晒干了就成了耐烧的“硬柴”。那时的灶房低矮潮湿,黑黢黢的灶膛里总堆着稻草和油菜杆,做饭时需两个人搭手:姐姐站在小板凳上,凑着灶台掌勺,盯着锅里的菜;我则蹲在灶下添柴,眼睛看着灶火。稻草不经烧,得不停地往灶膛里塞,火小了,锅里的菜就炖得半生不熟;火大了,锅底又容易结一层黑炭,很难清理。尤其是遇上梅雨天,稻草点不着只会发青烟。我得憋足了一口气,握着吹火棍使劲的往灶膛吹气,直到火星子“腾”地蹿起来。这烟火,早已刻进了指缝里。
家里的硬柴,平日舍不得用,唯有逢年过节,或家里来客人要招待,炖上烧鸡鸭鱼肉等硬菜时,才会添上一把。柴火遇热“噼啪”炸响,火星子从灶口蹦出来,映得人脸暖暖的。肉香混着柴火的清冽,氤氲着那时尚未开发的嗅觉,是最鲜活的人间至味。
我们家是“街上的农户”,守着几亩田,却没有山。硬柴在平常日子显得格外珍贵,逢年过年的硬柴要么花钱买,要么父亲厚着脸皮向山里的熟人讨要。山里人家有着丰饶的林地,父亲则凭着一手好泥瓦活,应下帮着这家打大灶、那家盖房才换得进山砍柴的机会。日子久了,父亲和他们的关系日益密切,渐渐成了朋友,偶尔会带着我们去串门。那些人家门口都种满了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柿子树,秋天一到,青涩的柿子压满枝头,需要用木头撑住树枝,才不至于折断。可面对这诱人的青果,他们并不喜欢吃,倒成了鸟儿、松鼠的美餐,最终纷纷落地,化作滋养土地的肥料。我只能央求父亲为我讨来几个,常常是放上几天也舍不得咬上一口。
父亲去砍柴,总是天不亮就起身。母亲则提前煮好三个鸡蛋,可他总是带上一个,扛着扁担、手持砍刀,踏上通往山里的路。那是一条坑洼不平的小路,没有车子,全靠步行,来回二三十里地,一步不稳就可能摔着。傍晚回来时,高大的父亲挑着满满一担柴,在人群一眼就能看到。母亲迎上去,总是心疼地说:“下次别砍这么多了,够烧就行!”可父亲每次回来,柴担依旧堆得满满当当。
砍柴的季节总在深秋,万木凋零,枯枝在风里透着萧瑟。村里人都争相抢着进山,若去晚了,连矮矮的灌木都所剩无几,只得往更深的山里寻。那里树密路险,听说还有狼和野猪出没,但父亲总是独自一个人,踏着晨霜出,披着寒霜归。这艰辛,从始至终他一个人扛着。
有年九月,大雪突然降临。鹅毛似的雪片“簌簌”砸在地上,很快积了厚厚的一层,田里的稻谷还立在冰水里,沉甸甸的稻穗被雪压弯了腰,屋顶、树梢全裹在白茫茫里,整个世界只有雪落的声音,“沙沙,沙沙”。家里的陈稻草即将用完,母亲焦急万分。
那天清晨,公鸡刚叫,天还黑沉沉的,父亲就起了身。他裹紧那件旧棉袄,照例在口袋放了一个鸡蛋,说:“我去近处山里拾些松毛,下午就回。”母亲追到门口,把另外两个鸡蛋塞进他的口袋,反复叮嘱:“雪大,路滑,不管砍没砍到天黑前一定要回来哈。”父亲点点头,没多说什么,转身消失在风雪里,很快天地只剩一片苍茫。
黑夜一点一点漫上来,巷口却始终不见父亲的踪影。母亲站在路边,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都发白了,焦急地望向远方。我们依着门框,连晚饭都没心思吃,望着漫天风雪,心里空落落的——那白茫茫的天地间,父亲到底在哪个山头?是不是摔着?会不会遇到危险?母亲时不时抬手抹眼泪。
后半夜,雪小了,风也缓了些。姐姐突然指着远处喊:“妈,快看!”我们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远处雪地里有个黑影,缓慢而艰难地往前移动,像一株被雪压弯的枯树。那是父亲!我们“呼”地一下跑过去,围在他身边。走近了才看清,他头上、眉毛上全是积雪,结成了冰碴子,旧棉袄被雪浸得沉甸甸的,沉重如铁,肩头压着的一担松毛枝,弯曲成弓状,扁担也几乎要折断。父亲的脸色发紫,嘴唇干裂,裂开了好几道口子,看见我们,他发颤的嘴唇艰难地咧开一个笑,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是一枚冻得硬邦邦的青柿子,表皮沾着雪,却还透着点青亮,在暗夜里像藏着一盏星光。
“路过你孟叔叔家的柿子树,看还有几个没摘,想着你爱吃,可这手实在是不听使唤……”父亲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手指冻得蜷曲,伸不直,却还执意把柿子往我手里塞。我接过柿子,它在掌心冰得刺骨,但一股暖流猛地从心底涌上来,漫过喉头,也漫过了那些年关于柿子的所有甜与涩、喜与盼。
如今,超市的货架上总摆得各样的柿子,不用再为一口甜分外惦记;燃气灶一触就着,也不用再为硬柴而发愁。可每到秋季,只要看到柿子,总会想起那个雪夜,父亲挑着松枝归来的淡薄身影,想起他怀里藏着的那枚冻得发硬的青柿子——任凭时光蹉跎,一提及,依旧暖得心尖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