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女子的美丽幻梦 ——余华《文城》的人性之美
发布:2025-05-29 16:31 来源:长三角时讯

文/顾国培
江南女子的美丽,大概值得用一生去追随,无怨无悔。
——题记
余华,这个鬼才作家,他建构的故事,大抵以近现代为历史背景。近代,正因为近,所以难写,万一把握不好,容易陷入政治不正确的旋涡。历史是过去的今天,今天是历史的延续。近代,也因为离今天不远,很多背景让人易于理解,很多故事恍若昨日,很多情绪感同身受。中国近代的历史层次是丰富的,人物命运随着时代风云的波诡云谲而跌宕起伏。他的代表作《活着》便是如此,主人公福贵从旧时代的一个纨绔子弟,到新中国的一个改造对象,通过几十年的跨度叙事,从一个小人物身上,折射出时代变迁,让人对主人公命运感叹唏嘘的同时,感受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同样这个时代背景,南方是《活着》,北方是陈忠实的《白鹿原》,写得也是十分精彩,两部作品都获得了文学作品的最高奖项。这样的小说之所以深入人心,得到人民群众的认可,我想正是上述两点:易于理解,感同身受。余华自己就曾说过:“我们总是在不同时代、不同国家、不同语言的作家那里,读到自己的感受,甚至自己的生活。假如文学中真的存在某些神秘的力量,我想可能就是这些。”
如果说《活着》是余华以旧社会到新中国的变迁为背景精心构建的宏大叙事,那么《文城》可以理解为余华在旧时代背景下探索人性之微,进而意图以小见大的作品。天地之大,未及人心之大。与《活着》主要想展现时代变迁下的人生沉浮这样的大主题相比,我更愿意相信,余华只是想通过《文城》来展现江南的美好,以及江南孕育出的女性的美好。这种美好,当然不仅是外在的容貌之美,而更是中华传统的心灵之美,这是一种水样灵动的韵致之美,是一种舐犊情深的母性之美,是一种中华女性面对生活、面对磨难的热爱之美、乐观之美、坚韧之美。当然,这样的美也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随着岁月的打磨、时光的淘洗,甚至生活的磨难而慢慢长成、逐步呈现、散发光芒的,正所谓女人是时光雕刻成的,所以这样的美晶莹剔透,如梦似幻。
这样的美也是需要男人衬托的,《文城》的主人公林祥福是个典型的北方汉子,家在黄河之北,出生于一个富裕之家,父亲是乡里唯一的秀才,母亲则是邻县举人之女,虽出生时家道中落,但饱读诗书心灵手巧,父亲精于木作,母亲长于织布,两人夫唱妇随,又很勤俭持家,是个耕读传家的殷实家庭。林5岁时父亲离世,留下四百多亩田地、六间房的宅院和一百多册线装书籍,母亲在支撑家庭的同时,一边织布一边指点林读书,从《三字经》学到《史记》《汉书》,还让他拜师学艺继承父亲的木作手艺,朴素的她认为人要精于一项技能在身,才能自力更生,无论社会怎么变,都能有口饭吃,“纵有万贯家产在手,不如有一薄技在身”,不得不佩服林母的见识和眼光,她的观点和教育,成为林后来漂泊南方立业扎根的重要依托。林母培养了他的世界观,但是多年的操劳之累和守寡之苦让她不到40岁就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到林19岁的时候也撒手人寰,留下的唯一遗憾是她还没来得及为儿子择一妻室,这也成为林祥福后面人生曲折的渊薮。
因为近20年的生命里习惯了有母亲的做主,失去了母亲的引导,林常常无所适从。在母亲离去的五年时间里,他除了习惯性的农忙,就是空闲下来坐在门槛上长久地发呆,那些线装书籍也因为不再触碰而积了厚厚的灰。人生大事也是如此,没了来自母亲的意见和一锤定音,在经历很多次无疾而终的相亲之后,他甚至慢慢失去了再次相亲的勇气。这个时候,江南女子小美出现了,他人生中至为难忘,并最终决定了他后半生人生走向的一幕出现了:一对年轻男女出现在他的宅院前,女的头上包着一块蓝印花布的头巾,取下头巾的时候用羞怯含笑的目光打量林祥福。林祥福看见了一张晚霞映照下柔和秀美的脸,余华的文字很注重细节,因为细节是最能打动人的。他写道:“这张脸在取下头巾时往右边歪斜了一下,这个瞬间动作让林祥福心里为之一动。”正是这个动作,让他记住和回忆了整整一生。
后来的情节就比较老套了,这对自称兄妹的男女本想借宿一晚,在得知偌大的宅院只有林一人居住,且他家产甚多,甚至算得上方圆百里的富裕之户后,第二天一早妹妹小美突然病倒无法赶路,哥哥阿强拜托林照顾后独自离去。小美是典型的江南女子,有着林这个北方汉子所未见过的清秀的容颜。“那是在南方绿水青山间成长出来的湿润面容,长途跋涉后依然娇嫩生动。”留下来的小美让林家宅院有了生机,小美用起来林母留下来的织布机,林也开始从架子上取下书籍拭去灰尘。这样平静而温暖的日子,让林祥福永生难忘。小美和林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感情,走到了一起。新婚之夜,林把家族积累的财富毫无保留地展示给了小美:房契、地契,还有17根大金条,3根小金条。小美的嫁妆则是三块蓝印花布头巾:凤穿牡丹、喜鹊登梅和狮子滚绣球。然后在某一晚,小美毫无征兆地消失了,带走了7根大金条和1根小金条。
残酷的打击没有击倒林祥福,只是让他变得沉默寡言而心事重重。直到冬去春来,树木长出绿芽,大地开始复苏,小美再次出现,怀着林的骨肉。小美的楚楚可怜让林选择了原谅,备孕到生产的日子,那应该也是林祥福人生中的一段最美时光吧?后来不出所料,在生下女儿后,小美又一次离去。这样的结局早有预料,林祥福虽然饱受打击,但打击并没有第一次离去那么大,也可能是因为上次失去了家产,这次则是增添了可爱的女儿。林祥福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在处置完家产后,带着襁褓中的女儿,踏上了南下寻妻之路。越过黄河和长江,他到达了溪镇,虽然不是阿强和小美口中的文城,但是这个地方人说话的腔调像极了他们,所以他留下来了。他在潜意识里觉得他们口中的文城,就是现实中的溪镇。他决定在溪镇,日复一日等着小美的出现。他的女儿在溪镇喝百家奶长大,取名林百家。
在《文城》小说的创作中,余华用了非常特殊的写作方式。《文城》以林祥福为主线,描述了他从遇见小美,到寻找小美,再到等待小美的过程,最终并没有等来小美,书中小美只有在他遇见的时候出现,然后成为永存他内心的关于江南女子美好的一个精神意向。他用《文城》 补这样的全新形式,以等量齐观的篇幅,从小美的视角,讲述了她的生平和成长。其实作家完全没有必要让小美再次出现,甚至不需要介绍小美的生平和成长经历,这也是很多名作家惯用的“留白”做法,大家可以把小美想成惯犯也好,甚至真是阿强的妹妹也好,或者是夫妻档出现的骗子也好,总之可以张开想象的翅膀。毋须讳言,很多世界名著确实采用了这样的写法,给读者充分的想象空间,就像《等待戈多》一样,戈多并未出现,戈多到底是什么都是一个谜,余音袅袅,也像《红楼梦》一样,前80回才是经典,再多的续写都给人一种多此一举的续貂感。但宽厚的余华不忍心这样做,当然,可能这也是故事完整性的需要。
小美真是溪镇人,林祥福的直觉没错!她是万亩荡西里村一户多子女农家的女儿,十岁时就以童养媳的身份进入了溪镇从织布生意的沈家。虽然沈家是小本经营,但是比之在万亩荡租田为生的纪家要好了不少。小美有一个严苛的婆婆,这个婆婆从为沈家培养一个合格又优秀的儿媳妇出发,有点不近人情的不让小美穿花衣裳,阻挡了一颗少女的爱美之心,她严厉的惩罚了小美对娘家的救济之举,虽然这样的救济只是人之常情,但这样的做法让婆婆无法容忍,进而作出了退婚的决定。被休掉在旧社会对于一个童养媳的女孩来说,可以说最大的耻辱,不光在娘家抬不起头,还会受父兄的指责和村上人的指指点点。这时候她一贯懦弱的丈夫阿强雄起了一把,他从家里偷带了钱来万亩荡找小美,说是偷带,是因为他的行为并没有得到母亲也就是小美婆婆的应允。然后他也并没有带小美回家,而是去了上海。大上海不仅是江南,而且是全国最繁华的地方,在这里,阿强带着小美感受了十里洋场的花花世界。然而很快,他从家里带出来的钱花完了,他们窘迫地北上,想去北京找传说中在恭王府谋事的亲戚。然后他们就借宿到了林祥福家。旅途的艰难、囊中的羞涩,和北京的无所冀望,让阿强早早放弃了去京城的想法。作为富户的林祥福,让阿强有了新的想法。余华这样写道:“阿强已经放弃前往京城,小美仍然要去京城。”在目标的确定和感情的取舍上,貌似柔弱的女子往往比男人更加坚定和矢志不渝。可江南的女子毕竟也是柔情似水的,她拗不过丈夫的决定,只能留下来与林祥福共处。
林祥福与阿强截然不同,余华说“他就像北方的土地一样强壮有力”,说他“心地善良生机勃勃又随遇而安”。林祥福是诗书耕读传家,有着一定的物质积累和文化熏陶,所以他的思维层次、观世眼界、处世态度、匠人技艺等,都要高于一般的乡民村氓。他身上具有稳重踏实的优质基因,这是一种能够让女人一见倾心的,是值得信赖和托付的质素,这也是为什么小美能够很快跟他生起情愫的原因。北方男人成熟稳重的标杆,和江南女子温柔美丽的极致审美,简直就是最好的组合。我始终认为小美对他是有爱的,这样的爱,升起于林祥福留宿她和阿强的那个夜晚,发酵于林祥福田地里查看庄稼长势、木工间里刨木料做家具的那些日常,升华于下冰雹那个晚上,以及后来很多个月光洒满林家庭院的日子。林祥福在外忙着收成,她在家织布和操持家务,这样的日子岁月静好,这样的组合就是中国最幸福的家庭细胞。这大概也是小美人生中安心和静谧的人生时光吧?不同于她在农村时的衣食无着,不同于她当童养媳时的寄人篱下,也不同于大上海昙花一现的繁华,更不同于希望渺茫的奔波北上,在她与林祥福的家里,有丰裕的衣食,有安定的日子,有爱人的关怀,更有希望在前方。唯一放不下的,是在不远处等她消息的阿强,“她对于这里的生活越是适应,对于阿强的担忧越是持续”,余华用对比的笔触写道。这样的担忧终于促使她在一个月亮如水的晚上离开林家,同时带走了林家一半的金条。
在溪镇,林祥福认识了同为北方汉子的陈永良。林祥福和陈永良,都是北方男人或者中华男儿的典型代表,不同的是林祥福有殷实小康的家境和诗书文化的熏陶,陈永良则是世代贫农,读书不多却也有着中国乡民朴素的人文情感。陈世代佃农,居无定所,他之所以来到溪镇,是因为溪镇的商会会长顾益民从北方运货回来,雇他作为脚夫,看他和妻子李美莲夫妇带着两个儿子不容易,就让他们留在了溪镇。陈的住所简陋,却有着温暖的家。他和他的妻子收留了林和他的女儿。这两个北方男人都有着不为人知的坚韧,他们身在他乡遇故知,一见如故而惺惺相惜。他们从开始的一起经历雪冻,到后来联手开创事业,最后陈永良帮助林祥福报仇,都是男人之间的信任、友谊和无悔托付!有时候,男人之间的兄弟情感确实毫不逊色于男女之间两性关系。就在一场十八天的雪冻灾害之后,林带着陈永良一道,凭着精湛的木工手艺,帮助溪镇人义务收拾变形门窗,后来,远近居民纷纷找他们翻修破旧木器、制作新的家具,名气越来越大,生意越来越好,最后他们找顾益民买了地,建了房,成立了木器社,从此两人在溪镇扎下根来。
转瞬十年过去,林祥福与溪镇完成了双向奔赴。如果说当初林祥福来到溪镇是个意外,但经过十年的光阴,他已经化作了溪镇的一分子。虽然他为寻找小美而来,但小美已化作他心中的图腾。江南以温润如玉的文化包容了这个北方汉子,恰似当初小美对他的接纳。冥冥中自有一股力量,把来自北方的坚硬黄土,与江南的湿润春雨两相结合了。仿佛他天生就是为了江南而来,小美只是充当了引路人。江南也因他的到来而更加绚烂多姿、坚强坚韧。在这片温润的土地上,林祥福凭着他的勤劳、手艺、见识、为人,创造了堪比北方的财富。陈永良首先接纳了他,那是因为同为北方人;后来顾益民接纳了他,溪镇百姓接纳了他,那是因为林身上的优秀特质。十年过去,林百家和陈永亮的两个儿子陈耀文陈耀武一起长大,并与顾益民的大公子顾同年订婚。岁月流逝,看似林祥福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其实他一直没有停止过对小美的寻找,他心里始终相信,他能在溪镇找到他的妻子林百家的母亲,这是深存在他内心的一个美丽梦想。
小说的时代背景是清王朝坍塌,军阀战乱不止,民间匪祸泛滥,偏僻的山村常常被土匪打家劫舍。那时的社会群龙无首,乡村更多的还是靠乡绅治理,溪镇的乡绅就是顾益民。中国的乡村美丽质朴,江南更是如此,很多富户在增田扩产的同时,也在做着济民匡世的事业,维护了中国乡村的稳定发展。顾益民是江南典型的富户,为富而仁,敢于决断,颇具威严,在乡民中具有一定的威望。从小说中主要描述的三件事中可见一斑:第一件事,面对百年不遇的雪冻,他出钱出力,准备三牲以祭天,祈求雪灾早点结束,祈求温煦的阳光早点撒在溪镇土地上,这是一个乡绅在遇到天灾时向天诉求的挺膺担当;第二件事,是土匪闯进溪镇绑走人质要求赎金,他立马组织商量,并决定赎金由商会统一支出,并组织人员带着赎金去土匪处赎人,这是一个溪镇民间首领遇到人祸时的挺身而出;第三件事,是遇到准备洗劫溪镇的军阀部队时,他决定化被动为主动,开城迎客,热情招待,为溪镇成功避免了一场兵乱战火,这是一个溪镇守护者面对强大兵匪挑战时的指挥若定。
然而倾巢之下,安有完卵。旧时代的军阀混战,朝代更迭的兵荒马乱,终于还是让开明乡绅也不能幸免其难。悍匪张一斧绑架了他,要求溪镇出钱出枪出人。张一斧把顾益民关在彼时已在万亩荡的陈永良家,百般折磨。陈永良设计救出了顾益民,但是溪镇的林祥福并不知道。这个忠厚正直的北方汉子再次展现了他可贵的人格特质,虽然知道此去必定凶险万分,甚至可能有去无回 ,但他一诺既出、万山无阻,风萧萧兮易水寒,带着土匪要的枪支,只身一人,凛然赴死。最后被张一斧一刀刺死,也是眼睛也不眨一下,当真是铁骨铮铮男子汉。我很喜欢余华写的林祥福慨然赴死的前一天,他“看见了母亲的音容笑貌”,还有父亲“本来模糊的形象也清晰了起来”,当然,还有他魂牵梦萦的小美,“拉着林百家的手走过来”,这可以说是回光返照,也可以说是生死离别来临前的一种生命暗示。作家没有渲染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却把细节写得如此生动。他把人世间最可贵的真情,父母的养育之恩,情人的铭心之爱,儿女的舐犊情深,在他要告别这个世界的前夕,一一呈现,反复告别,何尝不是再次聚首?如果说归去都是人生的不变归途,那么如此平静,何尝不是一种人生圆满?林祥福只说了一句:“叶落该归根,人故当还乡。”那是他出发的地方,那里有他长眠的父母,和他与小美短暂却美好的挚爱相守时光。
余华是善解人意的,但也是残忍的,他并没有安排小美与林祥福的最终再相见,这就是深刻体察社会的余华的果断决断之处。他一定觉得不完美才是社会的真相,离散才是人生的常态。重聚又怎么样?感情重归于好?破镜能重圆吗?阿强如何安排?这个男人虽然有点不堪,但爱小美的心也是真切的,小美应该也是感谢他的,他给了小美很多人生的初体验,正是因为他,小美才辜负甚至伤害了林祥福。小美的心也是挣扎的,她最后也感谢林祥福,当然更想念她和林祥福的女儿。既然怎么都是两难,那就相见不如怀念吧!这个世界很多事情都是如此,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我们都只能逆来顺受。既然结局终将到来,到来不能改变,那就悦纳每一次到来。我们同样要感谢失败,成功是一个结果,失败是一种经历,失败给我们带来了不一样的体验和收获。正因为这样的求而不得,让林祥福的寻找带了堂吉诃德式的悲壮,也正因为这样的悲壮,让人生充满遗憾。林祥福的走带着无比的牵挂和遗憾,也让林祥福对于小美的寻找成为一场美丽的幻梦。对于这样遗憾、不完美,甚至失败,悲壮,我们却始终保持热爱,选择奔赴,充满活力。正如罗曼?罗兰所说,这个世界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看透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江南的土地,美丽富饶,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勤劳质朴,正是这片土地,孕育出了很多小美一样美丽温柔的女子。可以用很多美好的词汇来形容江南女性的美丽,但才华横溢的余华,却并没有选择大张旗鼓地渲染,连女主人公的名字都取得那么保守和小心翼翼,仿佛生怕太过用力,会暴露江南和江南女子美好的一切。但江南的好是如此的呼之欲出,他完全无法掩饰这份美好,所以他波澜不惊地写着写着,不知不觉间,让男主人公为了这份刻骨铭心的美好,生死相许了。余华一定是矛盾的,江南和江南女子的美好,他生怕人知道,又生怕人不知道;余华又是幸福的,他笔下的故事,展现了江南对于时代变革的回应,这份回应里,有江南女子亘古不变的美好,这份美好因为太让人不舍、难忘,而变得如梦似幻。
假如世上真有文城,那一定在江南。在江南女子的柔情里,每个人都逃无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