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旧时光

发布:2024-09-15 08:32    来源:长三角时讯
 
 
文/刘辉红
 
生命之中,有些记忆宛若朦胧薄雾,在混沌的思绪里袅袅弥漫;而有些记忆,则宛若清澈的溪水,在岁月的长河里涓涓流淌。
 
童年的茅草屋
我的童年,宛如一幅交织着酸甜苦辣的斑斓画卷,而那座茅草屋,便是这幅画卷中最为核心的承载。
听父亲忆起,在我满月之后,父亲想尽办法赊来了猪肉和老酒,请来村里的壮小伙们,一起帮忙伐树、一起帮忙破土,再一起高喊着古老的号子,夹板舂墙盖起了三间茅草屋。彼时,父亲还很年轻,因为年轻,所以气盛。他将三间茅草屋造得比村子里任何人家的都要高大宽敞。房子造好之后,父亲又一锹一锹挖土堆墙,围起了一个四方的院子。闲暇之余,父亲便在这院子里种下了各种树木。
造房子之前,父亲肚子里一直憋着气。因五叔要结婚,爷爷便和奶奶商量着,要把父母从大家庭里先分出去。父亲委屈,是因他觉得,爷爷不该在我母亲身怀六甲之时,仍狠心“撵”他们出门。其实,在此之前,我的几个伯父也是这样被爷爷奶奶“撵”出去的。分家时,母亲身体沉重,双腿浮肿,行动已是极其不便。爷爷便去村东头的光棍老米家,租了一间连房门也没有的破屋子。儿子多,房屋少,这也是爷爷唯一能解决困难的法子。就这样,我那还未满二十岁的母亲,跟随着气鼓鼓的父亲,稀里糊涂地住进了这间租来的、四面漏风的破草屋里。新婚时的家具,也包括房间,都让给了我五叔。
多年以后,母亲仍喜絮叨奶奶的种种不是。母亲说她那会子年纪小,傻得很,什么也不知道争。可奶奶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几个儿媳妇都是这样娶回家来,再分出去的。
当父亲的怨气还在,当桂花的香气溢满整个村庄时,我出生了。那个秋天,我年轻的父母盖起了他们生平的第一座房屋——那座草房子。父亲,除了初为人父的喜悦,就是搬进新家的踏实与自豪。可月子后的母亲,因为吃不好,又要喂养我,导致严重营养不良,她满头的黑发竟是一绺一绺地往下落。
尽管如此,秋天的日子,总归要比冬天容易熬一些。一到冬天,呼啸的东北风不只是刮得频繁,还时不时地会搅起一阵旋风,将屋顶的稻草掀翻。房屋边上便是南漪湖畔,湖风既冷又猛。一字不识的母亲,如今说起往事,竟也很有诗意,她说:“那个时候抱着小猫样的你,呜呜的东北风一刮来,就感觉人和屋子一起在颤抖。”
父亲一生爱帮助人,且喜交朋结友,人缘自是极其好。那会儿子父亲在渔船上当会计,去宁国山里采购染网的猪血时,结交了几个关系要好的朋友。冬闲时,他的那些山里朋友们很喜欢来南漪湖边玩,一来就会给我家带来好多的木炭。还有那些下放的上海知青们,特别是在下大雪歇工的日子里,经常会来我家烤火和蹭饭。其实,整个冬天,我家吃的几乎都是山芋汤或山芋粥。
 
建造砖瓦屋的波折
时光悄然流逝,几年以后,家里的日子较之前相比有了很大的起色。我那“野心勃勃”的父亲,萌生了拆掉茅草屋,建造木楼结构砖瓦屋的大胆想法。
犹豫了好久的父亲,在巴根草绿满了整个湖滩的季节里,无比激动地对母亲说出了他的计划。母亲自是欣喜应允。
说干就干,父亲每天利用早晚的时间带着母亲一起在坝上的窑厂里和土掼砖。母亲还要抽空去砍烧窑用的柴。一直到今天,母亲砍柴的速度,三个我也是比不了的。父亲又托他远在山里的朋友们,议价帮他买到了一批上等的好木料。那些木料都是上百斤的重量,父亲为了感谢给他帮忙的朋友们,他总喜大碗大碗地给人敬酒。
就这样,争强好胜的父亲,没日没夜地苦干着。就在他最后一次去山里扛着木料往家返的时候,走在半道上的父亲,忽然大口大口地吐起血来。
奶奶说:四儿就是酒喝得太猛,导致的大吐血。爷爷说:四儿是翻山越岭去山里扛木料,累的。可医生最后的诊断是肺结核。一直身体很好的父亲,就这样重重地病倒了。
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里,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在一个寒冷的夜晚再一次昏迷不醒时,医生对爷爷说:“你儿子要是今晚还度不过危险期,你就要做好心理准备办后事了。”
听着医生无情的宣判,爷爷老泪纵横,他跪求医生救救他的儿子。他哭着说:“他的儿子还不满三十岁,怎么可能会死?”医生没有任何言语。
一筹莫展的爷爷,当晚跑去后街找算命的盲人给父亲算了一卦。盲人对爷爷说:“今晚是关键,你儿子能熬得过今晚,那就是他命大,他就会长命百岁。如果熬不过,那也是他的命,能不能熬得过,就看今晚了。”听了盲人一番模棱两可的话语,爷爷拖着无比沉重的步伐回到了医院。一整晚,爷爷眼睛也不敢眨一下,他一直拉着父亲的手。他怕他的儿子醒过来他不知道,他更怕他的儿子会一直醒不过来。爷爷的一颗心,在担忧与期盼中忐忑着。老天总算有眼,奇迹不期而至,就在那个难熬的夜晚即将过去,就在那个早晨的黎明即将来临,父亲竟然缓缓地吁了一口气,他终于醒了过来。一夜未合眼的爷爷,以为是幻觉,他不相信似的大声呼唤着父亲的乳名,待父亲完全睁开眼睛时,爷爷再也控制不住内心过度的悲伤,他放声痛哭。
父亲治病期间,因为昂贵的医药费,母亲变卖了她和父亲辛辛苦苦烧出的窑砖,还有父亲不远百里扛回来的一堆木料。
 
童年的欢乐与忧愁
在春夏秋冬的轮回中,我也磕磕绊绊地长到了六七岁。羸弱、瘦小。
有人说过,人的外表和内在不一定是相符的。这句话,用在年幼的我身上,一点也不是瞎说。六七岁的我,会爬树,会打架,会捉青蛙,会捕知了,还会掏鸟窝。奶奶便天天唠叨:“这丫头没一点姑娘样,长大了怕是嫁不到好人家。”
记忆里,童年的冬天,总是会下大雪,而且,一下起来便会没完没了。因为粮食短缺,连续的大雪天,于我的父母是极其愁苦的。而仰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于我和弟弟,则是沉浸在少不更事的欢乐里。
待到大地回暖,冰雪完完全全消融时,春风便会悄无声息地涌进我家的后院里。那满院子的树木,如同得到了赦免令,伸展开它们久困的枝枝丫丫,一边和久违的春风悄声呢喃着,一边肆无忌惮地喷薄出那浓浓的新绿。还有那粉红的桃花与洁白的梨花,这热烈的场面,似要把那尘世间的春光都揽尽。
待那沁脾的花香与崭新的浓绿裹满整个小院时,瘦瘦小小的我,便会挽着竹篮子,借着墙头的力,蹭蹭几下爬上树去,倚坐在某一根树杈上,边荡悠着我沾满泥土的双脚,边用小手揪那碧绿的嫩叶子,待到篮子里装满了朴树的叶或是榆树的叶,我便会从树干上滑下来,将那些溢着清香味的嫩叶子,倒进猪圈里。
每次,弟弟都会一脚脚地跟着我叫唤:“姐姐、姐姐你拉我一把呀,我也要上树。”我不理睬他,直到被他吵得不耐烦了,我便会捉一只“老牯牛”给他玩。
“老牯牛”是一种通身泛着黑色光亮的硬壳虫子,它有着圆圆的脑袋和鼓鼓的眼睛,在它的双翅交汇处,有一个凹陷的空隙。在那空隙处插上一根小小的竹签子,它便会张开双翅发出“嗡嗡”响的声音。幼时的我,常常会傻傻地思量:将竹签子插在它的后背上,它会不会痛呢?可那“嗡嗡”响的声音,仿若有节奏的乐曲,于童年的我和弟弟,是极其美妙的。
历经几年的风吹雨淋后,屋顶的稻草开始腐烂。春天,也是连阴雨泛滥的季节。一到雨天,屋子里很多处会有酱油色雨滴落下来。这漏雨,于父母是懊恼的。而于我和弟弟,则又是有着无穷欢悦。我和弟弟会在母亲的指挥下,拖出家里的盆盆罐罐,接那漏雨处。有时,我和弟弟会因为抢着接一处地漏雨而推推搡搡,母亲便会不耐烦地骂我和弟弟几句。每每骂得生气了,母亲又会把矛头指向父亲。而我身体虚弱的父亲,常常是愁眉深锁,一言不发。
许是贫穷与劳累的缘故,母亲的脾气愈来愈暴躁。我和弟弟常常会在父母的吵骂声中,撕心裂肺地号啕一番。但大多时候,我们还是欢乐的。比如,别人家的小孩欺负了我的弟弟,我会举着拣粪的耙子,把人打上树的时候;我和弟弟把从墙洞里掏出的雏鸟,关在抽屉里,再撒上一把米的时候;我和弟弟手拿竹竿,转着圈圈,刷打那一群群色彩斑斓蜻蜓的时候;我和弟弟坐在门槛上,头挨着头,合看一本小人书的时候;再比如,我们全家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母亲一针一线地纳着鞋底,父亲一左一右地搂着我和弟弟,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讲神仙鬼怪故事的时候……
成长的渴望与新的开始
你若问我,这世间什么东西速度是最快的?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你:当然是时间。可苦难的岁月,会让人产生一种时光静止的错觉。
在某个早晨或傍晚,忧愁的母亲,忽然会看着我和弟弟,说:“你们快点长大吧,等你们长大了,我就出头了。”母亲的苦,没有几个人能懂。
让我永生难忘的是,在一个闷热的双抢季节,在一个“燕老鼠”一串串地挂满我家屋檐下的傍晚,队长跑来我家对母亲说:“四娘子,人家的稻子都割完了,就剩下你的一块田了,你抓紧时间割了,队里好耕田。”母亲因为有严重的关节炎病,膝盖一直痛,她包工的几亩田水稻还剩下一亩没割完。
那是个满月高悬的夜晚,我瘦弱的母亲,一手提着秧马,一手握着镰刀,一步一挪,走进了被溶溶月色浸润的田野里。一直到第二天凌晨,母亲才一脸倦容地拖着浮肿的双腿回到家里。
看着面容憔悴,疲惫不堪的母亲,我心里的酸楚暗涌着。从那一刻起,我只想快快长大。我要早日帮母亲分担这无止的艰辛。
八岁之前,我有过一次营养不良引起的短暂瘫痪和一次严重的食物中毒。几年之中,父亲的病情也是反复发作。村子里的人都说:老四家的屋基不好,老四家的屋基是鬼地。因为,我家房屋是造在湖边上一片古老的坟茔地里。村子里甚至会有人说:在夜半的时候,看见过我家屋檐下有蓝莹莹的“鬼火”在跳动。
听着这些骇人的闲言碎语,从不迷信的父亲,竟有了深深的惶恐与担忧。如果一直住在茅草屋里,他好害怕我和弟弟们会不好养活。当那些关于鬼火的谣言还在继续时,当满院子的树木再吐新绿时,当我的小弟弟已会满地爬行时,生产队已经分成了小组。那年秋收过后,父亲去了舅舅家,也去了姑姑家,他东拼西凑借来了九百块钱,买下了公家装粮食的仓库,那是四间带走廊的半旧不新的瓦房子。茅草屋虽破,可于我来说,那感情是极其深厚的。包括院子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株草,每一片叶子,甚至每一丝气息,都与我有着亲密无间的浓浓情义。虽万般不舍,但终究还是要离它而去。
不知是吃了那些早已回城的知青们寄来的好药和营养品,还是因为曾经救起过一个晕死在湖里的江苏人而得到的好报,父亲的病情后来竟然愈来愈稳定,脸色愈来愈红润。
搬进瓦屋时,恰恰又是桂香四溢的秋季。在一个红霞映满天的傍晚,父亲收到了他宁国好友寄来的信件。他再次徒步走进了山里。开始的时候,奶奶是坚决不让去的。她怕父亲长途跋涉太辛苦,刚刚好转的毛病会再犯。可我那生来爱折腾的父亲,还是没听奶奶的劝,他去山里自有他的计划要进行。
第二天晚上,父亲从山里回来了,而且还顺带回来两个张牙舞爪比牛头还要大的竹兜子。看着这张牙舞爪的竹兜子,我和弟弟兴奋得手舞足蹈,我们帮忙拿锹,帮忙挖土,和父亲一起连夜将竹兜子种在了父亲新修的院子里。
看着被埋进土里的竹兜子,我们仰着头问父亲:“爸爸,竹笋什么时候会冒出来,竹子什么时候能长大呀?”父亲摸了摸我和弟弟的头,微笑着说:“等春天来了,竹笋就冒出来了。等你们都长大了,竹子就长大发满园咯!”
当春风再来,当竹笋拔节再拔节,我已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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