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不妩媚
“桃花得气美人中”是属于柳如是的美丽。
桃花娇艳,只因借得美人娇容一分,美人笑它,因它只有短暂的美貌。
人们只说青山妩媚,可青山又何止妩媚呢?
秦淮八艳,这个带着浓妆艳抹的称谓,满是世人轻浮的戏虐,好像她的故事无论怎样叙述都拂不去那凝滞的香艳脂粉。
风月纵然无边,不过多了些爱和别离的注释,那是独占不了她的绮丽的。
一生辗转于苏州、松江等地,在江南的浸润中,她风流纵诞,志不羁俗,也一生傲骨。在文人才子雅集中吟咏“一枝片叶休轻看,曾住名山傲七贤”;诗词被赞“铮铮不作闺阁语,何妨风雨照婵娟”。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中为其写下:“夫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即发自当日之士大夫,犹应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况出于婉娈倚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而又为当时迂腐者所深诋,后世轻薄者所厚诬之人哉!”
陈寅恪读柳如是的诗词有“瞠目结舌之感”,甚至觉其书法造诣更胜钱谦益。精通音律、舞姿曼妙、画作娴熟,柳如是在那个女性低微的封建礼教时代中不仅拥有斐然才学,她所追求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穿越了短暂性的社会结构和礼教秩序,即使在今日看来依旧闪闪发光。
明末之际已有精神思想独立之风气,在柳如是身上后人不难看到独立平等的思想和精神,在文学创作中,她维持独立的气韵不受群体压抑发展自我的才华,在专制的等级社会中,她展现了个体如何冲破礼教的束缚发展独立自由的意识。在那个已习惯男尊女卑的秩序社会中,她跳脱出被审视的视角,作下《男洛神赋》。
这些个体,正是推动社会平等的希望之光。柳如是本可以成为那道光,可时人却只识青山妩媚。
士大夫涉足青楼、狎妓纳妾,在当时会被看作是风流韵事,但要论风流,自由不拘、放诞多情的柳如是更胜一筹。
守,便泛舟湖上,以舟为家;绝,便挥刀斩琴,与君长决。
绝情未必不深情,女子何必逊丈夫。
宋征舆纵然愿意为她追画舫、下寒潭,也不过是被美貌、被美名所吸引,风流才子再多添一笔风流也是无妨的,他爱的是自己的恣意人生。逢场作戏时,柔情似水也好,思念如诗也好,不过是他们自顾自地吟唱。
铮铮如陈子龙呢?他要为江山社稷运筹帷幄、为家族光耀门楣,他要功名垂于竹帛,德行遍及天下。他怕了出身青楼辱没门楣,怕了庭院深深家族是非,怕了世道险恶人言可畏。
“留他无计,去便随他去。”她的理性与克制,提醒她清醒地洞察着人生的遭际。
只是红妆藏风骨,却多少柔情落江南。
她无愧晚清大败局中的一代风骨。钱谦益为清朝官时,柳如是弃之不赴,是为有节;后因黄毓祺案入狱,倾家救之,是为有义。这位女子所表现出来的才华、胆识、气度、操守,又何逊时官腐儒半分?
山河动荡赋税连年攀升,百姓苦不堪言,李自成南起,清军北下,贪官腐儒们却仍从于党争,高坐庙堂不谋国之忧虑,不谋百姓居业,仅谋一党之私,一人之权。
“海内如今传战斗,田横墓下益堪忧。”这是柳如是笔下对国家命运的忧愁,明朝百年,无一人如武穆可重整山河。
人们怀抱着各种心情去议论、感怀、猜想她,可她实在无须世人的悲悯。
当时人们的那些凝视,都构不成她的血肉风骨。她闪闪发光的特征,在于她一生追求不俗的志趣和凛然的气节,从未拘泥于社会身份,忠于自己,从一而终。
有人说,对于历史来说,没有对错,只有成败。有人认为,文明的覆灭很正常,天灾人祸,内斗外乱,四大文明覆灭了三个。但中国文明流传至今,就是因为有一群像柳如是这般不识时务的人,无论形式如何,无论对手有多强大,坚持着决不妥协。
唯一可叹的是她的辗转,就如飘零在空中的蔓藤,好似只有要依附着大树才能鲜活地活着。可她其实不需要任何依附,就足够精彩。
我见青山多妩媚,愿与青山共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