绩溪册页

发布:2025-01-14 19:27    来源:长三角时讯
文/张韵秋
 
十碗八
在绩溪,倘若主人在餐桌上自豪地宣布,今天上的是十碗八,那么你该感到庆幸,那是把你当作了贵宾。你在绩溪,享受的是春节待客的习俗,是上等礼遇。
十碗八,是十碗八碟的简称,想到绩溪方言仗着外地人听不懂,如此地偷工减料,不禁莞尔。
坐在偌大的餐桌前,美食被店家一盘一盘地端上来。红烧的、清蒸的,热菜凉品,酱红葱青,一色盛放在大大小小典雅的青花瓷碗碟里。十只大碗,依次是红烧土鸡、笋丝猪蹄、绩溪炒粉丝、红烧肉、酒酿包、焖粉条,还有素白如玉的萝卜丝汤,丝滑的虾米汤,薄如蝉蜕的水渍饼,最后,再来一盘硕大的徽式臭鳜鱼。如一首平平仄仄起伏押韵的长诗,臭鳜鱼,是压轴的点睛的诗眼。八只青花小碟,红枣、蚕蛹、鸡蛋瓣、海蜇丝、粉排骨、猪耳、瓜子、花生,精致到如同宋元的小令,令人不忍下箸。
徽文化的系统性,不仅体现在大大小小的祠堂、黛瓦灰墙石巷悠长的古村落、各姓各族保存完好的族谱,也体现在眼前的餐桌上。鸡和鱼的顺序是不能颠倒的,讲究“上台鸡、下台鱼”,他们说,这是为“大吉大利”。
别处也有臭鳜鱼,多不及徽州的地道。要么是经特殊处理后,鱼味道过了,鱼肉真正地变质、腐烂,要么是处理的火候没到,根本不是那回事,臭也不臭,鲜也不鲜,拿吾乡的话来说,属于“夹生子”。吃到地道的徽州臭鳜鱼,还是首次。主人好客,鱼足有二斤,形态丰腴完整,外酥里白,卧在酱香浓郁的汤汁里。在青红椒丝和葱白丛中掏得一块,见鱼肉白嫩似雪,全无为“臭”而为的腐败,入口,鲜香醇滑,清脆爽口,似有若无的“臭”味,正好抵消了鱼腥和泥味。
徽州人自古勤劳,喜远足,善经商。关于臭鳜鱼由来的说法很多。一说是明清年间,有徽商孝子坐船回家探望老母,带有两条长江的鳜鱼,但路途遥远,天气炎热,到家时,鱼早就臭了。妻舍不得丢弃,以浓油赤酱红烧,没想到“臭鱼”比鲜鱼好吃,后邻里纷纷效仿。一说外地鱼商入徽地卖鱼,舟车劳顿,山路迢遥,鱼至徽州也变质发臭了,鱼商只好以盐拌之,降价处理,徽州女人们便专捡这种“臭”鱼买,她们都知道,“臭”鱼的秘密,闻起来臭,实则吃着香。总之,“臭鳜鱼”在贤惠温柔的徽州女人灶头发扬光大,渐成徽州招牌菜。
在美食家戴爱群、张婕娜,摄影师王同合著的《口福:今生必食的100道中国菜》里,它与徽菜一品锅、石耳炖石鸡、毛豆腐位列其中。
这“下台鱼”,好吃得让人下不来台。
仁里印象
那些古色古香的村落,是藏在绩溪山水里的秘密。瀛洲乡的仁里村便是其中一座。走进千岁有余的古村落里,穿行在保留着大量元、明及清代的建筑群,如同一脚踏入了时光隧道。五月的阳光照在祠堂的飞檐翘角和斑驳的马头墙上,只觉岁月泱泱,寂静无声又汹涌喧嚣。
仁,字形拆解了就是“二人”。《鱼川耿氏宗谱》有载,南朝梁大同五年(539年),工部尚书耿源进衣锦还乡途中,与其弟耿汝进仰慕新安山水,于是进山游历。行至仁里地界,见其地山水环抱,风光旖旎,遂不惜弃其生长里居淮阴,迁徙至此,兄弟二人,即成村名。“仁”,也彰义以仁为美的中华传统文化。至唐光化约公元900年,又有金乡县令程药举家入村世居,仁里便有了程氏的开端,故又名程里。明末清初,仁里人丁兴旺,千灶万丁,有“小小绩溪城,大大仁里村”之说,聚财蓄气,是徽商会集的水陆码头,索性更名“大仁里”。耿姓与程姓两家人虽有不同渊源,却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世代和睦相处,是为一方典范佳话,更是为“仁”字刻录了深厚的含义。
行在仁里的三街十八巷,除了古城门、古祠堂、古牌坊、古民居、古书院、古码头、古桃花坝,古井营造的静气、古气,迎面的还有大自然的清新气,从村外的青山绿水中涌来,在灰墙黛瓦的村巷间,一古一新交织穿梭。走着走着,迎面还碰上另一种气息,一条有着1500年历史的“百步钦街”,突然呈现在眼前。这条街长不过百米,中铺条石,边镶竖排青砖,与民地异,意为金砖铺地。碑载:“百步钦街”为南北朝梁武帝根据工部尚书耿源进的功勋,钦赐他“免征地”的甲第之地,并造廊亭,遮阳避雨。如今,当年廊亭已无影踪,巷子里墙壁斑驳,青砖被岁月消磨得圆润光滑,失了当时颜色和棱角,除了墙上“百步钦街”的标识让人心中一凛,它的显赫气息已沉寂在千年的风雨里,我等寻常百姓,如今不必下马下轿,皆可迈开大步坦然穿巷而过。
走在长长短短的青石巷,路过“世肖坊”“嫁资井”“光启堂”,我们跟随程氏后裔着力于仁里程氏文化研究的程福如女士,跨进巍峨的程氏祠堂。一条条程氏先人的家训,至今仍给人以启迪。徽文化的厚重,不仅体现在有形的物质领域,无形的精神文化也是重要部分。那些思想观念、行为准则等,不是书本的理论知识,而是徽州人通过生活实践,口耳相传的伦理价值。“同干事勿避劳苦、同饮食勿贪甘美、同行走勿择好路、同睡眠勿占床席”。默念这段《程氏家训》“四同歌”,便觉伦理化作文字的教益,如涓涓细流,从古至今,长流不竭,令共情者释怀、蒙昧者警醒。
歌者
初夏热烈的阳光,穿过一座座恢宏的祠堂天井,照耀着地面沉淀着岁月包浆的磉盘、廊柱和雕梁画栋,让五月的仁里变得超越了现实主义般梦幻。幽深的院落,高大威仪的门楼,曲径通幽的巷子,窄小的边门和文艺的商铺,流淌在空气中现代和历史杂糅的气息,新鲜的和陈旧的,泯然无声又嘈嘈切切,让人如临深渊,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把我从这沉醉唤醒的,是一段歌声。
两名银发的徽州阿婆,坐在高高的马头墙下,敞开嗓子愉悦地歌唱着。她们放下盛满碧绿鲜蔬的菜篮,裤脚上尚存走过田园的泥土,歌声婉转优柔,方言如太古密语般神秘难懂。二人年逾八旬,但气色红润,精神矍铄。娇俏的脸颊轮廓,看得出年轻时的美丽。其中一位,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程织女。她当然不是天上的织女,她是会唱歌的徽州女人。问徽州朋友,原来二人齐声合唱的是徽州民歌《十绣鞋》:八月里桂花开呀,桂花开了做绣鞋……唱完《十绣鞋》,又唱《十送郎》:送郎送到那个一里亭,一里亭上说私情,人多不谈真心话,看那个能露早言情。送郎送到那个二里亭,二里亭上冷沉沉,一年好花开一转,一年那个好处转少年……
她们唱得认真、动情,如登源河的水,汩汩潺潺,高亢处如在悬崖之巅,低回处如染深谷幽绿。在徽州女人的歌声里,想起从前徽州男人的境遇: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徽商的成功,除了坚韧、勤劳、智慧,我想与他们身后袅绕的歌声,温贤美丽、勤俭持家的徽州女人有关。如今,她们的歌声不只在马头墙下低回,不只在深闺小儿女的摇篮边轻唱,她们曾把徽州民歌唱上了央视“欢乐中国行”的舞台,唱成了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印象的仁里,是厚重的仁里,也是亲切的仁里。它的青砖黛瓦、书院余音、袅袅歌声,终将纵横到我们目力所不能及的远方。
伏岭的雨
伏岭的雨,不似城里的雨,漫无边际,丝丝缕缕,不由分说将人裹挟,让人行遍东南西北门,也呆呆地走不出雨的视线。邂逅伏岭的这一场雨,惊奇地发现,雨竟以山峰为坐标,一座下完,再下另一座。远远地,看见群山中的一座被乌云拥住,天地难分,有无莫辨,有同行者说,那座山在下雨了。而与它比邻的山峰、脚下的田野,青黛嫩绿,依然享有云层后探出的明晃晃的阳光。我们就在它的对立面,辽阔高远处,在摇摇晃晃的阳光里,坐观雨的盛大演出,看它“洗”完一座山峰,再洗一座。然而,如一生所遇好坏叠加的命运,到底不能置身事外,雨“哗哗哗哗”,不容抗拒地一直“洗”到我们跟前。
这雨声,是一首交响曲的四个乐章,先是弦乐轻和,如与大地商量。再是行板欢快,鼓点密集,是少年不羁奔放的心性。最后,也就一顿饭的工夫,阴霾散尽,雨收兵敛将,奏起简洁的终曲,于高处定音,缓缓而落,抚慰着远行者的旅步,令人沉静安宁。
雨止,山色空蒙,白云出岫,横切山腰汹涌流走。连绵的山像含羞的少女,忙把薄纱样的雾气拿来遮面,遮住仰躺的卧姿、高耸的双乳,还有修长的四肢和腰身。然而缥缈的雾气,怎能挡住那层次重叠的妖娆的曲线。
雨水洗净了每一座山峦、每一片叶子上的灰尘,它们干净又明亮,闪动着水光,清润得让观望者迷醉,有五脏六腑融化之感。
地球是圆的,走到哪里,都是世界的中心。纵使身处神秘的群山环抱的尽头,你以为到了世界的边缘,或者是异域他乡,但并不其然。道路两边的水稻田,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脚。稻田犁得平整,田埂的小缺口释放了多余的雨水,黑色的泥土微微凸出水面。秧苗从这里生发,正积蓄分蘖的力量,只待盛夏抽穗,深秋金黄。伏岭的秧田时刻提醒着你,纵在这群山的皱褶里,伏岭也是乡土中国的一部分。
一株株香樟,华盖一样撑在笔直的道旁,绿叶荡漾如水,馥郁的香气丝丝扣扣,与秧田喷薄的地气相得益彰,徘徊在湿漉漉的空气中,丝毫不输一园子春花。比起天寒水瘦,枯枝残叶,文人们为其定义的“隐”与“藏”,我更喜欢大自然这样天真的饱满的情绪,喜欢这汪洋恣意泥土的腥气,樟树的香气,草木的清气。
终曲未了,雨又零零星星落下来,洒在水田里,激起一圈圈小涟漪。滴在人的手臂上,带着沁心的凉意。便是这样,也不舍得归去。观前后左右,忽觉群山如轴,云雾是其流动的画面,迅速聚拢,又疏忽散开,开阖自如,变幻出无穷的山水写意,让看它的人痴痴顿顿,不知身在何处。
人需要在这样的山水里走上一走,尤其是雨后。走在松软的泥土上,与青山两见妩媚,寻一点点心头放不下的乡愁,在浩荡的山气、地气与清风里,摒弃一些成见和执拗,直面自己的逼仄、平庸与渺小。
作者简介:韵秋,女,安徽宣城市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宣城市作家协会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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