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篷撑梦过临平

发布:2023-09-30 09:58    来源:长三角时讯
 文/韵秋
 
秋风细细,花落未落,这样的天气,适合去杭州城走一走。
别处有山亦有湖,但总不及杭州的山湖。杭州的山湖里,隐约有南宋的遗风,动情的故事,历史的相衬,百转千回的传说,总是让人难抑心中牵挂,愿意频频回首。
于是,便选择了这样一个黄昏,无雨,亦无雪,在湖东的柳风花影里上船,入浩瀚的湖面,过小瀛洲,往苏堤。
江南的秋来得比较迟缓,还没有落下绚烂的韵脚,小瀛洲此刻浓荫厚绿,草木苍翠,鸣鸟啾啾。湖风如海风,从四面八方扑入裙衫,环岛走在水汽里,走在鸟声里,走在浓绿中,只觉周身尘埃尽散,人丢了铠甲一般轻快。
走着走着,就到了三潭印月,那棵熟悉的歪脖子南川柳,如同故人忽现眼前。
第一次相遇这棵柳树,已有三十余载。那时,小舅与七八好友邀游杭州,十三岁的我,便成了一众青年男女的跟班。他们泛舟西湖,登塔访寺,吃酒饮茶,过了一段不计柴米油盐、快意恩仇的日子。现在想来,实在很具古人风雅,让我印象深刻。然而多年不忘的,便是在这棵柳树下,我们有一张唯一的合影。岁月已然模糊举相机的人,只记得当时柳在中间,大家或倚或站,分散在树下,因为我年纪最小,坐在前排中间的一块石头上,小舅站在后排,伸出左手搭在歪脖子树上。那时候,他书生意浓,年轻英俊,着白色短袖衬衫,戴一顶米色太阳帽,有公子人如玉的感觉。
那张照片,记录了我人生第一次远游,我保存多年,常翻出来,将那段珍贵的时光摩挲一回。因此,每个人的笑容,连同柳树沧桑的轮廓,都深深地定格我心,半生不忘。
人间游人如织,人间也来去无定。擦肩而过匆忙的人群里,不会有人懂我心底的怀念。那位公子如玉的人,他不仅是我的启蒙老师,教我识文断字,还第一次领着怯生生的我,来这里见天地,见山湖……如今,我又来了,脚步沉稳,目光坚定,而他已经永远地走了。
遥想当年,南宋建都杭州,君臣苟且偏安,湖上暖风令他们忘记国恨家愁,招来诗人愤慨之责,成为千古言说。而在历史长河中,南宋152年的金戈铁马,建都临安府四十一年,是非功过,爱恨情仇,不过如桨橹声中,湖上一朵激越的浪花瞬息平静,到如今,只留些光影交错无声的剧情,如湖中涟漪荡漾在世人的心里。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王室贵胄,墨客名流,平常百姓,一些人来过,一些人又离开,青山连绵,湖水浩瀚,柳还是柳,风还是风。时光的皱褶让人怅然,千百年前的他们与我,好像只隔了一个长梦骤醒的夜晚,千百年后,谁又会行在这片山湖,喟叹红尘易逝,岁月易老。真的是那句:时光并没有流逝,流逝的只是我们。那么,我们该如何努力,才不辜负这短暂的一生?
远眺,苏堤郁郁苍苍,飘逸如带,正平分一湖烟霞。
这条诗意长堤,是苏东坡书写在江南大地上的佳句。“居杭积五岁,自意本杭人。故山归无家,欲卜西湖邻。”杭州何其有幸,宋元祐四年(1089年)三月,身为龙图阁大学士的苏轼赴任杭州知州。虽然他羁旅漂泊,长期贬谪,自嘲平生功业在黄州惠州儋州,但在杭州为官“五岁”,却政绩斐然。他在白居易后治理西湖,并仿效白堤,利用疏浚的淤泥构筑苏堤,植桃种柳,农人因而得灌溉之利,行人得柳雨荷风,士子墨客得一堤寄千古情思。而苏轼他自己,已然深受杭州历代百姓的爱戴,视他如家中父老,酒肆茶巷,都是关于他的传说。
上堤时,已是远山青黛,落日缓缓,垂柳婆娑正挂住漫天余晖,拂过湖中清瘦秋荷。长堤深厚沉稳,斜阳连波,我们默默走在晚风里。
晚明嘉兴人汪珂玉曰: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
世人皆知,雪湖之美,尽在张岱的《湖心亭看雪》。
“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余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人两三粒而已。”
每读,这浅浅着笔、点线面勾勒的黑白画,扑面都是寂静幽寒,美得虚无。
比起张宗子邈远孤清的美,我更喜欢这些名字:苏堤春晓、曲院风荷,平湖秋月、花港观鱼、柳浪闻莺、雷峰夕照、南屏晚钟……暖风温软,荷月烟柳,有声有色,透着物像俱实的风致与香气,你来或不来,它就在这里,一年年,一季季,兀自美丽着,完全不为取悦谁而存在。
一种心境,看山是山,另一种心境,看山不是山。人在山水面前,会瞬间变得纯净、旷达而富诗意,人事,名利,情缘,皆可闲远而淡泊。就像张岱湖心亭看雪,一点一痕,皆是天地阔大、不随流俗、遗世孤立的心境。
我们不敢大声喧哗,唯恐惊起湖中万千有情有灵的涟漪,只轻轻走过苏轼的长堤,走过堤上用以断句的六桥: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这是苏子的湖上“七言”,永恒地题写在杭城的山水画卷上。
“她粗布衣衫,白发如雪,盘着洁净发髻。身前竹篮里摆放着几只茉莉花环,少许白兰花,近看已见枯色。”这幅禅意的画面,出自白落梅文字,雨夜,杭城。
杭州的水声无处不在,蕴藏着这座城市丰富的文化内涵。凌霄花爬在墙头,运河水日夜不息,拍打着每家人的后院。青石堤岸,白墙黛瓦,雕花木窗,这些保留着清末、民国风格的建筑,就是小河直街,杭城最后的运河人家。它枕河而居,小巷深长,市井味十足,像是隐于闹市的江南旧梦,恬静而温柔。
一阵淡淡的茉莉香,一路吸引着我,及至跟前,花墙落落,簇拥着一个小小的窗口,窗内,当真站立一位慈眉善眼的阿婆。一样的粗布衣衫,一样的银丝如雪,就像刚从作家的文字里走出来。她的众多的小商品,我皆不在意,只见一圆形笸箩,盛放着零散的茉莉花,那香气,正随风,在整条街上来来回回。几个女孩子驻足窗外,伸过手去,阿婆停下正在细心串编的花环,给女孩戴上。茉莉瓷洁如玉,被翠绿的丝带串起,系在女孩白净的手腕上。一老一少,一样的玲珑心,细碎的美好,藏在清浅的时光里,忽而就这样相逢。
除了茉莉仙仙的香气,小街是一个充满了烟火味道的古镇。京杭大运河、小河、余杭塘河三河交汇于此,江南水乡的细腻柔美,低处人民生活的习俗,由清末、民国演绎至今。如今,小街用鲜花装点着古旧,把浪漫和现代气息完美融合,一河两岸的小街,藏有几十家宝藏店铺。百年流传的酱园,异国风情的咖啡馆,特别的手作坊店,光看店铺的名字:后院有海、花食酒肆、欢桔小酒馆、我在小河等你,寒烟、河下、夏朵……便知其中文艺与优雅,逛一天,大概都不会觉着无聊。
随便进了一家茶室,要了一壶龙井。小小的店铺,吧台和过道占据一半,后面一半留给客人。几张原木的桌椅,紧凑而齐整,陈旧的后门上,贴着一个大大的“福”字,坐在木制的椅子里,闻着缕缕茶香,恍如坐在家里。另一张靠墙的桌子上,放着一摞书籍,《飞鸟集》《新月集》《百年孤独》《罗生门》,让那个角落陡然熠熠生辉。掀开釉色温润的青瓷碗,在袅袅的香气里,便像在家的习惯一样,随手取过那本《飞鸟集》。
静静地坐着吧,我的心不要扬起你的尘土。让世界自己寻路向你走来。
我是秋云,空空地不载雨水,但在成熟的稻田中,可以看见我的充实。
……
这些清丽的小诗,没有标题,不受约束,自由自在。
一壶茶水的时光,我读完了这本诗集,小草、落叶、飞鸟、星辰、河流,一一掠过眼前,对自然与生命的关系,又多了一层体悟。愚者如我,终是看不破烟尘俗世,只求闲寄此刻,停下匆忙的脚步,给自己一杯茶的时间,停留在智者思想的火花里,在思考中,多一些清明。掩卷续茶,茶水已成琥珀色,原本滞涩的叶片,也悉数舒展,绿意盈盈。人生何不似眼前的茶,经由滚烫的沸水,经由忙乱的沉浮,才会释放生命敛藏的春色。
风穿堂而起,秋雨欲来,街上花枝草木摇曳,风卷起岁月的尘埃,落入街头那口古井。那口古井,唐人饮过,宋人亦饮过。世事更替,山河变迁,小街如昨,温婉娴静,杭城山水依旧,包容大气,演绎着荡气回肠的情,治愈着千古兴废的痛。
别小街,过运河大桥。滔滔河水自桥下汹涌而去,没有带走一片云彩。读到被雕刻在桥栏上,元人尹廷高的诗句:北关门外柳青青,闲寄江南第一城。别酒未阑山鸟唱,短篷撑梦过临平。
短篷撑梦过临平,闲寄此刻,千古共情,是诗人与我的福气。 
作者简介:韵秋,女,安徽宣城市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宣城市作家协会秘书长,第十一届安徽中青年作家研修班学员。有散文、小说、诗词、诗歌、新闻通讯等作品散见《清明》《散文百家》《生态文化》《中华文学》《青海湖》《作家天地》《岁月》《文艺报》《安徽日报》《安徽法制报》《宣城日报》《新民晚报》等各级报刊及央广网、中安在线等网络平台。偶有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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