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诗谷传奇
发布:2025-06-15 13:38 来源:长三角时讯

文/刁春旭
天宝十四年(755),李白在宣城郊外妙泉一游,写下七绝《宣城见杜鹃花》,妙泉便名声大噪,享誉神州。
次年三春初霁,妙泉盛村苍翠欲滴,竹影摇曳,莺歌燕舞,山里的空气格外清新,正是游春赏花的好时节。玉真公主、李白和纪叟相约到盛村小住。里正盛阿牛得知消息,早早地躬身于村口老槐树下,等待玉真公主一行的到来,还噙着春雷余温的露珠滴在盛阿牛身上,他却全然不知。此时,日头已爬上槠树顶,盛阿牛用手罩着眼眶,远远望见一辆马车从山坡拐弯处驶来,一个仪仗高举着杏黄色的盖头,定是玉真公主无疑。公主出了道观,还是皇家行头。盛阿牛慌忙深吸一口气,掸了掸衣襟上沾着的隔年桐油渍。去年他们见过一面,盛阿牛望着指甲盖装上金镶玉、穿着织金皂靴、容光焕发的玉真公主,虽然她已过耳顺之年,但优雅的举止、华贵的气质依然让人心动。盛阿牛瞥了一眼石桌上已经备好的菜肴,心想:李白、玉真公主让盛村杜鹃花出了名,作为一村之长,得好好招待他们才是。
“太白,怎不见纪叟先生的车?”玉真掀开湘妃竹帷,惊起路边檀树上两只山鹊扑棱棱直蹿云霄。诗仙拢着飘飘欲仙的鹤氅,从坐骑枣红马的背上解下那只满是铜绿的酒葫芦回道:“三日前便差书童去请了,怕是那老先生正用细绢擦洗酿新酒的陶瓮吧。”
这匹枣红马的鬃毛如淬了火的绸缎翻卷,它脊背绷起的线条恰似匠人精心雕琢的青铜纹样,似将天地间的磅礴气韵收于这具矫健身躯。铁蹄踏过草浪,溅起了金色的暖香,宛如流动的蜜浆在阳光中飘散。那双含情桃花目似乎盛着漫天的朝霞,仰首长嘶间,竟让人恍惚觉得是古籍中踏碎银河的赤霄神驹。枣红马是桃花潭名士汪伦所赠,李白异常爱惜。
正说着,山道忽传来辚辚车声。盛阿牛认得那辆暗红底子描金花的驴车,去年春末还是在盛村上好的桐油,此刻被山风磨出几道发白的细纹。老车夫递来一柄黄釉陶罐,盛阿牛接了便往鼻尖凑,那股子新酒的醇香气直往肺管里钻。盛阿牛不禁高呼:好酒!
纪叟掀开车帘,簌簌飘落几片雪青色花瓣,他抚着白须对盛阿牛说:我早到了,又采了些杜鹃花酿酒!
玉真公主先一步下了马车,青缎绣襦的裙角扫过老松的针叶,她踩着生有苔藓,有些打滑的木板桥走向响龙潭,李白紧随其后。潭水正涨,打湿了四月的晨昏。自从张果老手指的血洒下,潭边的杜鹃开得一年比一年鲜艳。
“今日要品新酒!”纪叟从竹篮里取出青花瓷酒盅,分给众人。只见酒液似琥珀色的流霞,微微荡漾间浮起一圈圈红晕,恰似山间雾霭中隐现的杜鹃花瓣。凑近轻嗅,幽香中裹挟着清晨的岚气,既有湿润的草木气息,又有若隐若现的槐花蜜味,仿佛能嗅到山林间露水滚落花瓣的清凉。入口刹那,温爽宛如野莓与青梅的缠绵,柔滑的浆液裹着似有若无的兰香,中段忽转回甘,竟似有山野间松针的清苦余韵,尾调浮起淡淡的板栗烘焙香,似春日篝火燃起时的甜暖气息,萦绕齿颊经久不散。众人正陶醉其中,忽听得林子里传来鹧鸪惊飞的扑棱声,那新生的雪青色杜鹃丛后竟转出个提着药锄的老头。玉真认得他,正是去年在水月观施舍清凉膏的吉太医。
“玉真公主,好久不见。”吉太医侧身让开那株开得最旺的杜鹃,袖口扫过的地方竟有淡淡的藿香气息,“这雪青杜鹃花,乃当年西王母织云锦时染的手胶,着了凉气便褪了红晕。杜鹃花可是一味好药材哟!”
去年,盛阿牛叫来小跟班狗剩,用荷叶碗盛了神泉水捧到纪叟面前。那泉水清得能照见人脸,抿一口竟带着若有若无的桃仁甜。“此乃纯阳之水,妙哉!”纪叟将泉水倒入铜釜,蒸腾的水汽里竟飘起桂花般的香气。盛阿牛打趣说:“纪老先生怕是要在这开酒肆了。”纪叟只是笑,心里却打定了主意。
纪叟驮回泉水和杜鹃花作料,才酿得如此令人叫绝的好酒。
酒足饭饱,几人循着花香爬上山脊,才发现那整片山岗尽被雪青色的杜鹃覆盖。玉真扯住李白的袖口:“太白,你看这云雾绕着的岭脊,活像琉璃盏里冻着的碧玉髓。”诗人被眼前的花阵震撼了,竟兴奋地把那酒葫芦里的玉液泼向漫山的雪青杜鹃,湿漉漉的花瓣瞬间泛起七彩光晕,在暖阳下宛如太液池里跃出的白龙。
“雪青岭,今后便唤这山岗做雪青岭!”李白情不自禁地大叫。叫声惊得纪叟突然直起佝偻多年的脊背,铜勺敲击陶瓮的声响惊飞几只白鹤。从此,这条无名山岗便叫做雪青岭。
好山、好泉、好花,必出好酒!纪叟带来家伙什,在盛村挖窖池、建酒坊,以家传的千年古法酿造技艺为根本,借鉴玉真公主带来的宫廷御酒的醇厚芬芳技法,精选谷物,亲自主理,大干一番。在青山绿水间,酿一壶岁月风华。
一个月后的月圆之夜,妙泉盛村的上空飘着比芸苔花蜜还浓郁的酒香。李白抱着半坛子新酿的酒,坐在雪青岭的山石上与婵娟对酌。玉真公主则把她新写的《杜鹃诗谷记》揣进贴身的织锦袋,同纪叟酿好的十坛老春酒一起,用浸了松脂的油纸仔细包好,准备返城。
“这酒就叫老春酒。”纪叟用银勺敲击酒坛,那声响竟发出编钟般金石韵味,“春者,万物之始也。时今盛村的杜鹃开得比往年旺,必有造化。”
天宝十四年11月,爆发安史之乱,大量达官贵人和社会名流迁到安居乐业的宣城,这个南方的小城顿时热闹了起来,一时成为江南繁华之地。
不久,宣城城里的达官贵人们突然疯了般赶往妙泉盛村。他们带着描金的酒坛、绣着云纹的酒囊,甚至有位四品爷直接运来个能装三石米的大瓮。玉真公主站在雪青岭的最高处,看着山脚下黑压压的人头,心里比喝了三盏老春酒还舒畅。那日她亲手书写的“老春酒”匾额,此刻正被工匠用金粉描着边角。
半年后,金陵城、长安城乃至开封城的酒肆里开始流行一种新酒。那酒在青瓷盏里泛着橙黄色的光,入口先是微甜,待到喉头却有股子雪青杜鹃的幽香。酒客们打听得知,此乃宣城纪叟所酿,名字里竟藏着春字。那送酒的商队里有个戴帷帽的,正是盛阿牛。他看着酒客们红着脸吟诵“一叫一回肠一断”,怀里揣着的那枚玉佩竟隐隐发烫。
于是乎,盛村成了李白常来之地,经常醉倒在雪青岭的山石上。他怀里抱着酒葫芦,嘴里念叨着 “三春三月忆三巴”。人们知道,他抱负实现不了,家乡又回不去,心里苦哇。月光照在他散乱的黑发上,竟像披了层银霜。一白一黑的两条土狗蹲在他脚边,眼里泛着绿莹莹的光,活像两尊山神。
盛阿牛躲在暗处,看着这一切,手里紧握着那枚温凉的玉佩。他想多年后,妙泉盛村的孩童会唱着这样的歌谣:“杜鹃开处青云起,神泉酿得老春香。诗仙醉卧雪青岭,夜夜犹闻子规唱。”只是他没注意,那枚玉佩的另一面,还刻着一行小字:“天宝十四载,纪叟赠。”
自此,妙泉盛村的山路上定期会出现一支奇异的队伍。玉真公主骑着枣红马,身后跟着驮着木箱的毛驴。驴背上除了《杜鹃诗谷记》手稿,还有十坛封着松脂的老春酒。李白抱着酒葫芦走在最后,脚边守护着两条土狗,通体的一黑一白,如盛阿牛家窑变的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