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之 华滋有造化 素心无尽意

发布:2021-12-29 12:06    来源:新民晚报社区版·长三角

 

切音聚虚书别调

 

在现当代中国画发展历程中,吴䍩木先生显然处在一个十分重要和特殊的位置。

吴䍩木,名彭,号小鋗,1920年生于浙江桐乡县崇福镇,幼年随父亲迁居苏州。他的父亲就是与吴湖帆、吴子深、冯超然并称“三吴一冯”,又与赵叔孺、吴湖帆、冯超然并称“海上四大家”的吴待秋,再向前,其祖父吴伯涛,为清末同治、光绪年间著名山水画家,与海派大师吴昌硕过从甚密。

吴䍩木自幼聪慧,四岁开始习画,九岁时即画了一幅二丈许的《长江万里图》,显示出惊人的绘画天赋。稍长,更勤于笔墨,将绘画视为终生事业,每日作画不辍,抗战胜利后进入上海中央银行工作,解放后即去职回苏州专事绘画。从1949年至1959年的整整十年问,吴䍩木闭门谢客,足不出户,反复临摹从顾恺之、陆探微到文徵明、任伯年,上溯晋唐,下追元明,直至清末历代百余家名作一千余幅,画完家中积存的宣纸竟达九千余张。

吴䍩木面壁十年之功,使他深得历代名家之精髓,并加以融会贯通,师古而化,集丹青水墨之大成,创造了自己特有的笔墨风格。他的山水画立意高远,布局独特,线条破格而不野,跌宕而韵致,爽而糯,坚而柔,皴染变化繁复,虚实相间,干湿浓淡相宜而见墨韵。当我们把目光聚焦于这个曾经诞生了吴门画派的江南古城,会发现继沈周、文徵明、唐寅、王石谷、吴历、吴大澂、吴湖帆之后,吴䍩木接续了五百多年前形成的吴门画派的发展余绪。用他的弟子陈强(字墨之)的话说,就是“老师下接明清,上溯晋唐,已然打通”。

既已打通,何去何从?齐白石自1920年开始“衰年变法”,一改早年之清新整饬、中年之雄肆,变得刚健鲜活,元气淋漓,一派化机,遂成一代大师。吴䍩木亦进行了一场绝然类似齐白石的变法,一改“得势达情”之特点,往往截取山石树木的局部放大,笔墨粗简纵逸,近似吴门画派的“粗沈”“粗文”,在中外画坛产生了巨大影响,被陆俨少赞誉为“吴门山水画第一人”。

吴䍩木先生把传统山水画称为“第一类画”,写生结合创作的新山水画为“第二类画”,把传统山水画打散,以当代新观念重新组合的画称为“第三类画”。其以不惑之年大胆变法,孜孜以求“第三类画”,颠覆、突破自己,亦探寻中国画之新疆域,将传统的各种山水技法以及笔墨,根据自己的创作思路重新加以组合,不同的技法,完成不同的构图,取之于奇,大怪而不怪;运笔用墨取之于简,笔墨尽意不加染;视觉原理上摒弃陈规旧习,敢于反其道而行之。更是一反传统中国画的用色法则,将冷暖色彩同时运用,相互对立,相互碰撞,与中国画的传统反其道而行之。他努力做到极致,改写物境为意境,在似于不似之间辟新径,使作品变得远离传统程式,产生新奇和陌生,建立有别与传统的新的视觉审美,用一种新的逻辑审美来拓展中国画的语言维度。历经二十余年的苦心求索,终成正果。陆俨少先生称之为“这是真正的创作”。徐邦达先生谓之“丹青别调”,香港《文汇报》赞其“超乎想象之外”,“思古人未思者”。

而吴䍩木先生自己则说,“我的第三类画,是画给未来的,那才是最能代表我的东西。”

 

苦于万难得一步

 

未来,是什么样子?吴䍩木先生于2009年以89岁与世长辞,就先生的艺术生命而言,他所指向的“未来”,即于那一刻到来。于无数丹青后辈而言,“未来”,当是对未知的进一步探索,当是对水墨“结界”的挑战与突破。吴   木先生思想里的“未来”,是什么样子?这是吴䍩木先生弟子陈墨之苦苦思索的问题。

陈强,字墨之,一名陈建平,以字行。1957年出生于苏州。弱冠之年入苏州名苑残粒园开蒙,聆听吴䍩木先生耳提面命的艺术滋养,纯正饱满。与吴门一代巨擘朝夕相处十余年,接受的是中国私塾式的艺术启蒙,使他获得超乎笔墨技法的研习,并长期浸润在中国传统文人的情操中,他从清初四王回溯,追及明四家、董其昌、元四家,二宋南北宗。深入中国画道统的精神肌理,触摸到了中国水墨画的精神内核。

二十三岁那年,陈墨之离开了残粒园,开始了一系列游学。他从学习西洋版画、中国古典书画鉴定,到进入苏州版画院,然后再管理中国艺术品网,丰富的人生经历,给了他多重的审视维度。吴门画家陈如冬说,陈墨之“自小临池染翰,笔墨沉着多变,深得四王遗风,时有印象派的痕迹,对图式上有新的思考。观其作,如立秋日沐夕阳,举明月而昭旧时”。

由于有着精深的传统笔墨功力,又着意置入西方绘画语言,始终是力求突破。他心中所思所想,都在把恩师的“第三类画”“画给未来”思忖、破解。就吴䍩木先生的年代而言,他所谓的“第一类画”,可以定义为过去时;“第二类画”,可以定义为现在时;至若“第三类画”,则自然是未来式,那是他给未来“打的吴家样”。他所寄望的,必然是参照他的“小样”,构建起一个高屋建瓴式的艺术领域。

自然,“未来”是无穷尽的,但每一位师者、前辈的未来时,都是后学、后辈们的现在时——而他们的现在时,终将成为过去时,他们所“打样”的未来时,则是更后辈人驰骋突破的新疆域。

所谓传承,正是由“传”和“承”构成,既有对过去时的继承,又有对现在时的创造,更有对未来的展望。当艺术家“打通”了过去的种种,在艺术史的长河中回望,寻找前人留下的边界,那便是留给他们的机会。

陈墨之正是这样的思考,并反复又反复地尝试,那些前人留下的笔墨语言,了然于胸,谙熟于手,游走于笔端,每一山一水、每一亭一树、每一物一人,都是他在与古人隔空对话。2013年11月14日,他为自己题了一个斋名,“得一步斋”,什么意思呢?他说,“画到如今,想提高一步苦于万难,故题‘得一步斋’,以作勉励”。

 

躲进小楼涅槃生

 

那年他56岁,他感叹艺术上的“蜀道难”。

还好他不是一个容易死心的人。

他在60岁的某一天,突然悟了。原来所谓的中国画的笔墨语言,只不过是被古人精确到极致的死亡标本,有多少人与这死亡标本博弈纠缠而陷入深渊,只是多了一个沈周,又多了一个张大千,没有未来。

“我到底想要什么?”

世事对他都已如浮云。他想要重新活一次。“只有先杀死了自己才能重新活。”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这些全部放弃,放弃所有的笔墨、技法。试着画了一幅《家在江南黄叶村》,将烂熟胸中的山、水、树、屋舍这些笔墨“符号”拆散、分解、打乱,再用西方色彩的视觉效果重组构建,经过主观意识筛选,渗入自己的性情,重组出半抽象、半写意的“现代版”山水画。其中山、树、屋舍等皆以“鹅卵石”一般的淡黄或青灰色块填其形,而水亦是以极规律极精细的“鱼鳞”状线条表现,整个画面远看是半透明一般的朦胧感,浑然一体,难辨其形,却有着一股吸引观者走近去看的引力。

他直言,画完这幅画之后,他兴奋了三天,却在第四天的时候,感觉再继续(像过去)那样画下去就“完蛋”了。他还是小心谨慎的,根据自己内心的需求,半步半步往前跨。但是须知这样的画法是在和“过去”割裂却也是在和自己死磕,一幅画作每平尺的空间内都是堆积着数万个“鹅卵石”色块或“鱼鳞”线,其大小几乎一致,且呈现很规则的排列组合,却又不能如油画一般以新的颜料覆盖掉错误的颜色,所以完成一幅画,除了要求画者要心如止水,长时间保持极稳定平和的心态,以每天画十几个小时的工作强度,一件作品常常要画两三个月,这是对体力的疯狂压榨。但更重要是进入创作状态之时,他是把脑子清空,排除任何的干扰,否则人是坐不住的,或者说如果强迫自己“坐住”,那么早晚是会“疯掉”的。

“躲进小楼成一统”,全心于他的绘画创作。上海著名艺术评论家龚云表先生说,“墨之以表现中国传统美学意境为归依、又不满足于既定的笔墨模式,毅然从他法备气至、厚积薄发的传统创作状态中脱额而出,打开创造的闸门。”

 

风烟净处任西东

 

墨之作品的意境和精神是传统的,这一点从来没变过,自然包括在他“死过一次”之后的第二个艺术生命里。当观者被他的画所吸引,不由自主地抵近去看,那些极为密集的色块立刻幻化成深山、密林,清溪、飞瀑,屋舍和亦仙亦凡的人物,而你此刻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将自己代入进去,成了那画里的隐者、高士或仙人,享受那“万点青山千缀水”,“草色连云风入松”,不由“闲看林麓寄秋晚”,遂“始信世间净无尘”(此四句皆为画名)。

为什么代入感会如此之强,乃至于产生出一种颇为迷人的“引力”?这当归功于他独特的新“语言”,即那些“鹅卵石”和“鱼鳞”。这又要说到他的绘画过程了。他在创作时候,是没有空间感的,他可能从宣纸或绢纸的任意一个点入手,慢慢弥漫开来,画者本人好像不是在纸前,而是在纸后,慢慢地垒砌他的色域空间,身入其中,让“色”一块一块地堆叠,扩散,进而构建成为造型,层层推进,铺满整个画面。人在其中,只是在无限绵密的深山茂林里行走,并非以“我”俯视自己作品,因此全然没有空间概念。只有在画完之后,人从画“后面”走出,“我”的空间才在视野中构建出来。

这跟观者览其画作的感觉是一致的,无论从画面的哪个位置入眼,那些作为基础构件的色块,都从你的视角焦点处向着四周无限铺开,使得整幅作品都是从那个点“长”出来,并且生长、疯狂扩散,突破了画面的有形空间,给观者、给画面的内容和意境以一种“无尽意”。

这“无尽之意”是中国传统山水的孜孜之求,但传统却是用留白,或曰“无”来表现;而陈墨之用的却是“有”,且是无穷之“有”,以任意点为原点之“有”。完全是反其道而行之,却最终殊途同归。龚云表先生说,“这种点式笔触疾徐顿挫、凝练精列、虚实有致,产生交响乐般的韵律和节奏,更呈现出东方情致的诗情意境。它有着鲜明的现代形式感,而又超越了纯粹形式的审美情趣,被赋予了精神的内涵。看似混茫一片,却蕴含着回归艺术本原的深意,成为他情感和精神的迹化”。

“夫画道之中,水墨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中国画传承千年,历来以水墨为上。水墨代表了中国传统审美极为克制的美学表达,即忽略粗暴的感官刺激,直抵内心,直抵精神追求之终极内核。墨之先生的用色近乎“无色,”已经不能用“克制”来形容了,那千千万万“鹅卵石”色块所裹挟的色彩,没有体积,没有透视,混合到整个画面近乎成为一大团“脏色”的大色块,整个绘画的结构关系隐藏在一片色感的虚无之中,不但把感官的刺激消弭了,亦把形式的束缚化了,心若虚空,体象天地,深入玄理之窟,超越虚实有无,成了“无光无影无色无味无形无象无意无境”之境。

但是,当你走近,把作品在视野中“放大”来看,你就会发现,他的这些色感是叠加的。“以繁满茂密的章法布阵取胜,在交错穿插的色彩笔触中删除芜杂枝蔓所呈现的单纯品质,也许是一种更高的境界(龚云表先生语)。”龚先生解读,“大幅满纸的架构,却满而不塞,繁而不乱,茂密中见虚透,神韵俱足,此岂草草之笔所能描摹,必须神闲气定笔笔着力方可为之。”

龚云表先生找到了从陈墨之到吴䍩木到清明元宋,从点式笔触彩墨画到“第三类画”再到“第一类画”之间因循相袭的发展逻辑,认为“他承续着吴门画派的文脉传统精神、几经变法和提升,已使作品具有足够的画论学理高度和继续前行的发展空间。他坚守着自己一以贯之的创作理念,从当代审美需求出发,突破和开拓传统水墨的笔墨程式。他的作品不仅没有削减水墨画所固有的审美特征,反而使笔墨和水墨画自身获得新的生命力,为中国画创作的当代形态,提供了一个可资借鉴的成功范例。”

2022年1月2日,“素心华滋”陈强艺术展将在养云国际社区隆重开幕。“素心”,是朴素纯粹,是墨之先生创作时的状态,也是他的态度。“华滋”,是秀润天成,是美,是身心的滋养,抵达内心的纯朴和素净。同时,用墨之先生自己的话说,这个展览的重要性,“有可能跟我的生命节点有关。”回顾墨之先生艺术生命中之泫然转身,我们从中看到了齐白石、吴䍩木诸大师的身影,他们变法之日的果敢、决然,墨之与之如出一辙,而最终“修炼”而成的“新生”,亦是同样的令人惊喜,墨之先生所言“节点”,大抵就是与此有关。最后,南北朝文人吴均的名句,或可用来对墨之先生其画乃至其人,作最后的概括。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

前者,境也;后者,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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