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柳的花园
发布:2025-09-14 08:46 来源:长三角时讯

文/张韵秋
翠柳是堂弟的妻子。
翠柳在家排行老二,其母梅花,是当年吾乡有名泼辣又能干的妇女,种田种地样样在行。虽然她声如洪钟,一声吆唤余音缭绕,能把施村的炊烟捎到汪村,身板也结实得像块门板,但她对待翠柳姐弟仨,那是少有的温柔慈爱。我听过她喊翠柳,声音掺了蜜一样:“柳哎”。她不让他们下地,不让她们做饭洗衣,比我妈会疼爱她的孩子们。因此翠柳当年在家是个绝对的二小姐,十指不染阳春水。翠柳中学毕业,读书不进,便跟她姐姐去上海打工。她妈打听到我堂弟无父无母,也在上海打工,又诚实忠厚,便主动托人把翠柳介绍给了堂弟。
堂弟是个三棍子敲不出一个屁的人,性格内向腼腆,翠柳却不同,活泼开朗,直接又透明,跟人说话,从不会拐弯。她的性格里有她妈的基因,嗓门也很大,他们结婚后,与左邻右舍互动就多了起来,堂弟原本沉闷的生活,被翠柳的到来彻底打破了。
那时候,我们租住在上海浦东的一个大院里。一个院子住了几十户来自全国不同省份的进城务工家庭。老实说,在娘家做惯了“二小姐”的翠柳,开始确实不怎么会料理家务,也不会烧饭。两个人生活时无所谓,但自从他们有了儿子,他们的家就变得烟火味十足了。她很是愿意跟邻居的妇人们学习烹饪方法,无论是随和温婉,还是乖张孤僻的妇人,都架不住她一口一个大姐亲昵的称呼。那几年的暂居时光,她学会了全国很多种地方特色食物的烹饪制作。比如山东煎饼,河南烩面,四川的麻辣鱼,皖北面点,包子、馍等。尤其擅长面点的制作。做好了,也不管味道、卖相如何,就热情的东家送一盘,西家送一份。一来二去,别人家厨房里做了好吃的,也会给他们送些品尝,渐渐地,一个南腔北调的大杂院,竟然都从妇人们的厨房开始有了交集,破除了因地域文化和生活习俗不同产生的壁垒。
翠柳刚会走路的儿子,自然成了大院的孩子,大家的目光都关切地看着他一天天长大。翠柳见谁都笑嘻嘻地招呼一声,堂弟的话也跟着多了不少。翠柳不比《浮生六记》里,被林语堂称之为“人间最理想的女人”——那位琴瑟诗酒的芸娘,但我们都目睹了一个从无到有、清贫的不起眼的小家,因翠柳用爱的缝补,织就了一个任谁也不能忽视的温暖的人间小窝。窝里住着她爱的丈夫,她喂养的小树样茁壮的儿子,她咯咯的笑声。
我最喜欢吃翠柳做的腌菜粑。漂泊客居上海十年后,我们终于一起回到家乡宣城,在市里一个叫“幸福里”的小区安了家,还是做了门对门的邻居。翠柳做了全职陪读妈妈,我因会些笔墨,在市里谋得一文职。她又有更多的空闲可以捯饬各种美食了。而我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每次她敲门,准是给我端过来一盘金黄油亮、外焦里嫩的腌菜粑。
我见过她做粑时认真的样子,一个锃亮的托盘里,一摞由发面做好的粑,被整齐码放着,馅料很丰富,切的细碎的腌雪里蕻、肉丁、豆干丁、笋丁、鸡蛋,炒熟拌匀,黄灿灿的很是诱人。面团经她胖乎乎的手掌摊开,舀上一大勺馅料,再用指头灵巧的捏合,于掌心“啪啪”各拍几下,一个圆圆的粑就做好了。她发的面也总是刚刚好,炕出的粑,不硬不挞,吃起来松软可口。她包的春卷小巧玲珑,也很好吃。吃了她的粑粑,少不得要说些好听的话夸夸她,问她怎么有如此好的耐心?她每次都重复同一句话:“我儿子爱吃,我诗军爱吃。”浅浅地,如同她白皙脸颊上的两只酒窝。诗军是堂弟的名。她的世界里,只有这两个人,两个人的前面,都加上了那个主语“我”。自幼失去父亲,少年又失去母亲的堂弟,真是应了那句俗话:上帝为他关上了一扇门,又为他打开了一扇窗。不知道他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娶得了这样一个妻子,这个妻子,个头不高,生得圆润结实,算不上漂亮,却用一生的爱治愈着他童年的不幸。
除了菜场,翠柳很少逛街,不去理发店、美容院消磨时间,她嫌费钱。刚住幸福里小区时,门口绿化带有块空地,只被象征性地种了一二棵紫薇,紫薇树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长期杂草丛生,物业也照看不过来。我常见翠柳挽起圆白的胳膊,拿把绿色的小铲子,汗水涔涔的,一点点用力清除那些蔓生的杂草,然后不知从何时起,这块被遗忘的角落,就被她莳弄成了大家的小花园。热烈的海棠、淡雅的芍药、粉红的月季、蓝盈盈的鸢尾、大大咧咧的蜀葵、一丛丛沉静的小雏菊,一年四季,单元门口花开不断。还有一大蓬薄荷,四季常青常绿,不仅驱蚊驱虫,一出门就能闻到一股薄荷的芳香。五楼住有年轻的女教师,夏天时带着她活泼可爱的女儿,就在薄荷丛边练习跳绳。女儿总会软软糯糯地问:妈妈,这绿叶好香啊,它是什么花?妈妈每次都耐心地说:这不是花,是薄荷。跳完绳,娘俩总要蹲下来,一起摘些薄荷叶。嫩绿的汁液晕染在小女孩纤细的手指上,印在她童年的记忆里。年轻的妈妈告诉我们,薄荷叶泡水喝,能清心明目、发汗解热呢。
因了这些能绊住人眼睛的花草,原本素不相识的邻居,或别的单元的住户,路过小花园,来来去去就有了打招呼的理由。
这花开得可真漂亮!
可不是呀!
咦,这是什么花?
这是月见草呢,月亮出来才开花。
大妈大婶们一有闲,就驻足花园前,赏完花就开始家长里短地唠嗑,唠唠儿女的工作,孙辈的学业,菜价和物价。她们有时候回乡下,也会挖些乡里的金银花、映山红,和翠柳一起栽上。久而久之,翠柳的花儿们又成了促进邻里关系的媒介。她们有时会隔着一楼漆了绿漆的栅栏喊一声:柳,我掐点薄荷叶啊。恍惚是当年翠柳妈在喊她,她总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在室内脆生生地应答:哎,好的好的。又连忙跑到阳台来,热情地与年长的妇人寒暄几句,与她们熟络的好像已经认识了几辈子,让我好生羡慕。
后来,我搬离了幸福里一楼,住进了离地面很高的楼层,每天往返于家和单位,从一栋楼到另一栋楼,对着电脑编写各种严谨的信息、报表和材料,或一杯清茶相伴,润笔描叙着虚拟的生活。翠柳还在幸福里守着她的小花园,热情如一只春天的小蜜蜂。我有时站在镜子前,照见自己一身“班”味,一天天变得麻木、呆板,不苟言笑。而去幸福里碰见翠柳,她总是眼眸炯炯、笑意盈盈,毫不厌倦照料着一日三餐,依旧用心呵护着她心上的花草。
张韵秋,女,安徽宣城市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宣城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宣城文艺》执行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