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一壶老酒

发布:2020-01-16 20:21    来源:新民晚报社区版·长三角
至今的我都喜欢在兴致盎然时,小酌一杯,且必须是白酒。性感的红酒也会品几口,但总觉得回味不够绵长浓厚,算不得痛快!悠悠岁月,温一壶老酒,咂摸一口,就是一段悠长的往事!
我的记忆,大抵是六岁开始清晰的。
一个庸常的早晨,我还在梦乡里氤氲着奶奶做早饭的美梦,妈妈的声音把我的美梦打断:“该起床了哈!收拾收拾,跟我回家去吧!”我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揉了揉眼睛,透过指缝确认是妈妈,顿时号啕大哭:“我不要回你家,我要跟着爷爷奶奶!”我的哭声惊醒了屋前枣树上睡觉的小鸟,哭来了在厨房里忙碌的奶奶,哭来了在院子里吸烟袋的爷爷。一向温和怯懦的奶奶着急了:“大清早的,你干嘛惹孩子哭?我孙女还小,不回去上学!”妈妈涨红了脸:“你们太溺爱她了,跟她一样大的孩子都上学了!她今天必须跟我回去,多大了呀!”倔强的妈妈据理力争着。我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一直在吸烟袋的爷爷。我多么希望脾气火爆的爷爷能恶狠狠地把妈妈赶走呀。可是,他没有。他甚至不看我一眼,只是狠狠地吸几口烟,随即在石墩上磕了磕熄灭的烟窝,任我在地上撒泼哭闹。“该回去就得回去,上学读书是大事。”爷爷发话了,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不容置疑。时间定格,我停止了雷声大雨点小的哭闹,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偶尔的抽噎!“老三媳妇你先回家去吧!等孩子收拾收拾,我送她回去!”爷爷平静地对妈妈说。妈妈也不好多言,就默默走了。
“萃子,进屋来,吃饭了。”爷爷在厨房里轻柔地唤我。我揉揉哭红的双眼,乖乖听话了。只见饭桌上摆着奶奶用鏊子(安徽农村常用的一种制作薄饼的铁烙)烙得薄饼,一盘青椒土豆丝,一盘西红柿年糕,每人一碗红薯粥,全都是我爱吃的。眼泪未干的我,刚想坐下来大快朵颐一番,爷爷突然说:“先别忙吃,陪爷爷喝一杯酒吧。我刚在灶台里温好的酒,香着呢!”我愣住了,怔怔地看着爷爷手里那个枣红色的磨砂壶,椭圆形的肚子,小巧玲珑的嘴巴,煞是可爱。奶奶听闻,嗔怪道:“你这老头子,怎么能让孩子喝白酒呢?真是老糊涂了!”爷爷假装没听到,在饭桌上摆了两个白色带红花的酒杯,缓缓倒入飘着热气的白酒,酒气迅速扩散,香气袭人!“萃子,快来闻闻爷爷温的酒,香不香呀?来,陪爷爷喝一杯,喝完这一杯,吃饱饭,就回去上学去吧!你长大了!嗯,乖孙女,你放心,白酒是粮食的魂,对身体好着哩,少喝些,不会变笨的。我叶广泰的孙女,将来会读好书,上好学的!”爷爷说着,一杯白酒下肚,辣红了眼睛。看到爷爷如此,我也一口喝完了这人生的第一杯酒,辣得我眼泪汪汪,坐在旁边滴酒未沾的奶奶,眼泪竟也大颗大颗的落下。
我终究还是回家去了。
我终究还是该上学了。
我终究还是离开了最最疼爱我的爷爷奶奶。
我告别了院子里那颗伴我长大的枣树。
我告别了那只和我同岁的大花狗……
我在无数个充满期待的日子里,渐渐长大!我尤其期待逢年过节,因为每年八月十五和过年,爸爸都会让我提着一篮子礼物和一瓶好酒,去陪爷爷奶奶度过。每当我怀着无比兴奋的心情,跑到爷爷奶奶家时,他们总是准备好了一大桌子我爱吃的饭菜,当然还有爷爷温好的酒。 
陪爷爷奶奶过年的不仅仅有我,还有我大伯家的堂姐——红子。红子比我大两岁,外号“猴子”,因为太瘦,因为聪敏。她比我会哄爷爷奶奶开心,她会给忙碌的奶奶打下手,她会陪爷爷一起唱劝酒令。而胖胖的我,只会呆呆地吃,傻傻地笑,虎头虎脑地喝酒。爷爷让红子喝酒,她每次总能巧妙地反过来哄着爷爷把酒喝了,而我呢,每次爷爷让我喝,我就毫不犹豫地喝起来,辣得两只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爷爷哈哈大笑起来:“这个傻妮子,有种!”
所以,每次过节酒足饭饱之后,爷爷还坐在桌子旁,就打起了呼噜。我和堂姐红子,手里紧紧攥着奶奶给的压岁钱,互相搀扶,踉踉跄跄地回家去了。我们两个十来岁的丫头,故意把踉跄的幅度放大,东倒西歪,把脸蛋揉得红彤彤的,用极尽夸张的动作,展示我们过年的欢腾。由于只顾摆架子去了,我的压岁钱经常会在醉酒后的路上丢失。而红子,竟一次也没丢过。我敢肯定红子是假醉,而我是真醉,我就知道。哼……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子如水,岁月如酒。我天真地以为,一切美好都会永恒。我以为在我考上大学时,爷爷会喝醉,放开嗓门嚷着:“我叶广泰的孙女,出息了!”
我以为我结婚时,爷爷会喝醉,对着我先生喊:“你如果有种,就好好对待我最疼爱的孙女。”
我以为我能让爷爷喝遍世间最醇的酒,我们爷俩坐在老枣树下,一口一口抿着老酒,听奶奶诉说我儿时的故事!
然而,所有的我以为只是我天真的以为,所有美好的香气,都在爷爷倒下的瞬间,凝固!
新年又要到了。
我也快要放假回娘家。
想起再也喝不到那壶老酒了,不禁涕泪涟涟。但我会细细温一壶老酒,一杯敬爷爷,一杯敬往事,一杯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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