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之间看西安

发布:2025-06-30 19:45    来源:长三角时讯
文/顾国培 
公元755年,“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了华清宫几乎天天上演的“霓裳羽衣曲”,沉湎于杨贵妃丰饶舞步的中兴之主唐明皇李隆基,怎么也没想到,这几乎已是这座光辉荣耀的都城最后的辉煌。自此之后,骊山下的华清宫,再也没有重现那风飘的仙乐、绰约的舞姿和他与贵妃迤逦浪漫的时光,那些温泉水滑、芙蓉帐暖的缱绻日子也一去不返。长安,作为中华封建社会的肇始,一路高歌猛进,早早就走到了属于自己的历史最高潮,成就了十三朝古都之名,那些后来的篇章,除了留给东边比肩的洛阳和开封,还留给了北京甚或南京,自己则给历史留下了一个起始礼制、过程雄浑和结局瑰丽的背影。
这个夏初,我时隔多年之后再次造访西安,得闲近距离触摸和感受这座城市的历史烟云。西周烽火、大秦雄风和汉唐风韵,都藏在了西安城墙的块垒城砖中,藏在了钟鼓楼的晨暮交响里,藏在了兵马俑的百万雄师里,藏在了大雁塔和玄奘的沉默对语里,藏在了碑林的银钩铁画里,藏在了陕历、汉唐、考古、西安等座座博物馆里……置身秦始皇帝陵的萧萧草木之中,远望群山逶迤八百里秦岭绵延如画,遥想周幽王为博美人一笑而数次上演的“烽火戏诸侯”,又看骊山脚下一遍遍重演着“此恨绵绵无绝期”的爱情经典,历史的烟尘感扑面而来,俯仰之间,长安城的历史形象竟如此清晰。
六月西安,已是非常炎热,好在这种热,不像苏州的湿热、闷热,他是一种干热,热的干干脆脆、清清爽爽,就像黄土高坡的直爽脾气,早晚还很凉爽,伴着太阳出来,气温节节攀升,然后太阳落山,暑热开始散去,高温来去如风,空气毫不黏腻。在一个中午,我全副武装地做好防晒措施,骑上西安街头随处可见的小黄车,去往西安博物院。西安博物院坐落在朱雀大街南段,所以小黄车一拐到这条街,耳机里传来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心一惊,前朱雀后玄武,无论是五行之说,还是神话传说,这个名字均充满乾坤玄学,大概只有皇城宫城或者神道仙境才能使用吧?果不其然,如今的西安与大唐的长安城基本重合,那举世无双的里坊格局依稀可见。十字形的主干道路体系,就是如今的长安路和东西大街,108个里坊,也能或多或少找到痕迹。
西安博物院就在今天的朱雀大街南段,小雁塔也在当年的荐福寺内。参观博物院,先要走近小雁塔。小雁塔并没有大雁塔有名,但也颇具传奇色彩。公元707年的长安城,武则天刚刚还政中宗李显,中宗即位后敕令将太宗之女襄城公主位于安仁坊内的旧宅改为佛寺,“寺成之日,金刹耸立,钟梵相闻”,颇有皇家寺院气派。义净法师十分崇拜西域取经归来的玄奘法师,他从广州海路出发,去印度取经归来后在此翻译佛经,硬是凭一己之力,将小雁塔打造成与大雁塔齐名的长安佛塔“双子星”,荐福寺也与大慈恩寺并称当时的长安两大佛教中心。他自己也与晋代法显、玄奘并称为“三大西行求法高僧”,与鸠摩罗什、真谛、玄奘并称为“四大译经家”,与鉴真大师并称为“两大医僧”。可以说是三大名号唯一人。可是为何却没有玄奘有名呢?我想大概是因为他们之间差了一部《西游记》吧,但这并不妨碍他的高僧大德。所在的荐福寺虽经历四次修缮,如今还是失去了两进院落,而翻译和存放佛经的小雁塔却矗立千年巍然不倒,这何尝不是一种佛法显圣?如果说西安城墙是城市记忆,那么大小雁塔则是西安的文化坐标。这两座长安文化的上层建筑,跨越千年而愈加珍贵。
西安博物院就建在荐福寺,博物院一楼地面用不同颜色的地砖铺就了一幅古长安地形图,在这张地形图上,可以窥见西安的风水堪舆、地理之胜。西安地处关中平原,有着“八水绕长安”之谓,哪八水?分别是北面的泾河、渭河,西面的沣河、涝河,南面的潏河、滈河,东面的浐河、灞河。上善若水,水生万物,有水的地方必有灵性,有水的地方建都必能绵延久远,3000多年前的周文王就敏锐地洞察了这个规律,当周还是商附属臣国的时候,周文王就在沣河之西营建了丰京,将周民从岐山周原迁于此,又命儿子姬发在沣河之东营建了镐京。丰、镐二京,一水之隔,并称丰镐,武王灭商建立周王朝后,就以丰镐为都,丰京是宗庙和苑囿所在,镐京是周王居住和理政中心。在沣河之畔建京,描绘“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宏图,这是定鼎关中的战略远见,也是西安作为都城之起始。《诗经·大雅》“文王受命,有此武功。既伐于崇,作邑于丰”,正是这段历史的生动写照。
现代史学将周归为奴隶社会,而将秦视为封建社会的开端,把由秦到清的中央集权王朝称为封建社会,其实,广义的封建是从周开始的。封建的本意就是“封邦建国”,周武王灭商后就推行了分封制,将土地和人民封给诸侯,建立层级统治,这正是“封建”两字的起源。“国家大事,在戎与祀”,戎,是武力、是讨伐、是征服,面对商纣的残暴统治,周奋起反抗,实现了改朝换代,接下来就是祀了,祀,是崇尚、是祭礼、是仪式,农耕时代的社会,出于对自然现象的无知,百姓对天有种天然的敬畏,祀,简言之,就是与天发生关系的一种行为仪式,也是统治者获得合法化、合理性的途径。西安博物院开局就是一张《列鼎列簋制度表》,分天子、诸侯、士不同的等级,用不同数量和类型的器皿,钟鼎上的饕餮纹狞厉可怖,而鼎内的肉羹却要按爵位分尝——这便是最早的“秩序”。这些器具不仅是权力的象征,更是周人“明尊卑,别上下”的礼制载体,是一种最直观的等级秩序。博物院还藏有一尊大盂鼎,腹内铭文二百余字,记载着周王赏赐贵族盂的史实,我观此鼎时,恰有一缕阳光透过天窗,斜射在铭文上,那些古老的文字便忽然活了过来,讲述着封建、宗法、井田的往事。
周人自西而来,带着青铜的冷光与龟甲的裂纹。丰镐是周礼的诞生地,成熟并定型于丰镐的周文化,被学界称为中华民族文化的基石,中国传统文化的源头。从这个意义上看,周王朝的建立,简直就是一种天命所归。周人“宅兹中国”的天下观念、“民惟邦本”的治国理念、“务农重谷”的立国之道、“制礼作乐”的文明创造和“协和万邦”的政治智慧,都是开创性的,难怪孔子慨叹:“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青铜器出土时多带绿锈,而周人的制度却历三千年而不锈。周人的智慧,在于将天命与人事绾合,以礼乐经纬天下。周人的伟大,不在其武功,而在其文治;不在其征服,而在其教化。今天的我们,驻足沣河畔,见那浑浊的水流冲刷着两岸的黄土,想那文王演易、周公制礼的旧事,不觉心驰神往。周,才是中国封建的肇始。
封建社会的大一统之始,无论如何是绕不开秦的。当年的嬴政是如何的气吞万里?有太白的诗歌为证:“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还有陈兵列队、持戈待战的兵马军团为证,时隔多年再次造访秦陵兵马俑,我依然被那气势所深深震撼。那些兵马俑坑中的武士,个个怒目圆睁,似乎随时准备跃出陶土,再赴疆场。遥想战国末年七雄争霸,神州大地列国纷争,秦王嬴政以摧枯拉朽之势,势如破竹地灭了六国。“六王毕,四海一”,面对统一天下这史无前例的成功,秦始皇认为不变更名号,无法体现他功盖三皇、德超五帝的巨大功业,于是他各取一字号为“皇帝”,使之成为一个全新的、至高无上的称谓,并自称始皇帝,后世则以二世、三世而至万世无穷尽也。他还废除了西周以来的分封制度,实现郡县制,将天下分为三十六郡,建立集大全于一身的中央集权制度,成为两千多年来中国封建时代的基本政治制度。此外,他还统一法度、货币、度量衡、文字,这些都对中华文明的塑造具有不可磨灭的贡献。从这个意义上说,称秦始皇为千古一帝,当不为过。
从兵马俑窥见秦人勇猛当没疑义,但秦朝明明定都的是咸阳,为何兵马俑和他的陵墓却在西安?其实关中就是始皇心中的天下中心,当时的咸阳、今日的西安都是他的龙兴之地、天命之归。关中地区三面环山,黄河最重要的支流渭河横贯东西,蜿蜒而过,八百里秦川、百二秦关,秦都城咸阳位于关中平原中部,山南水北为阳,秦始皇统一天下后虽沿用咸阳,但不满意原有狭小的宫殿,计划在渭水南岸新建一座阿房宫,作为帝国朝宫正殿,他设想的帝都咸阳将跨渭河两岸,象天法地,与天对应,为六合宇内之中心。同样,骊山陵墓也是这个中心的一部分,是他死后世界的中心。骊山是秦岭余脉,自古以来就是道教圣地,相传西王母、女娲等都在此居住,被视为“龙脉之地”,秦始皇帝陵背靠骊山,前有渭水,山环水绕,是藏风聚气之地。咸阳与今天的西安,在始皇心中,这是一体的都城,是他王图霸业的中心。所以,今天的西安咸阳国际机场,就是以两座城市命名的机场而并不违和,其中的原因之一,大概就是有这段历史渊源吧。
这次造访兵马俑,因为铜车马被搬去了发掘地——秦始皇帝陵,我便不得不坐车前往骊山园参观,谁知此去却大有收获,直观感受到了秦岭豪迈、骊山风情。司马迁说:“始皇初即位,穿治骊山。”帝陵在嬴政少年即位时即已开始修建。李白诗云:“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可见工程的浩大。不光浩大,而且精巧。《史记·秦始皇本纪》说:“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满之。令匠作机弩矢,有所穿近者,辄射之。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始皇帝三十七年,嬴政死于最后一次东巡途中。追求长生不老的帝王,反而壮年即逝。他虽然完成了统一,但他心中的霸业还远未完成。他想向天再借五百年,可并未如愿,甚至他的身后事也没有按照他设定的剧本走。他让长子扶苏主持葬礼,却被赵高、李斯篡改诏书,秦二世胡亥矫诏继位,并将与大将蒙恬在一起镇守边关的长子扶苏赐死。这是怎样一种历史的无奈?始皇极不情愿地进入骊山的陵寝,篡位的秦二世生性残暴,不仅杀了自己的兄弟姐妹以绝后患,而且引发了陈胜吴广起义,为秦帝国的速亡埋下伏笔。
但秦岭、骊山和西安没有辜负秦始皇的信赖,作为第一位统一中华的帝王,他的陵寝历经2000多年安好如初,兵马俑发现后也被迅速地抢救保护。那是1976年,村民们在钻井的时候,打出了1号坑里的兵马俑,当时的村干部杨东义力排众议,跑到县里告知文化部门,才有了兵马俑的惊艳亮相,并成为“世界第八奇迹”,配上了始皇的初心,这可能也是兵马俑的最好归宿吧。我在骊山园看到了杨东义老人,气定神闲,想来也是,后面站着百万雄师,又受到过各国政要接见,也算经历过大世面了。随着陪葬坑的逐步开挖,以及文官俑、文艺陶俑的相继修复,可以看到大秦不光是战旗猎猎、战斗姿态,更是文苑奇葩、文采斐然。以前一直以为陶俑的脸部颜色变化是因为化学的氧化,最新的研究说是物理的脱落。我看到了解说拍摄的刚出土的陶俑,真的是唇红齿白、栩栩如生,在地下完好保存了2000多年,一朝得见天日,反而失去神采,幸焉不幸?陶俑无声,帝陵林木无声。所幸的是,今天的我们依然能看到这些大国兵士的英武,感受遥远帝国的杀伐征战,平添几许豪气干云。咸阳原上秋风萧瑟,草木摇落,想那秦宫巍峨,覆压三百余里,而今安在?史书中被付之一炬的阿房宫,也只能靠想象去重现。秦虽暴政速亡,其制度却垂二千余年——历史之吊诡,于此可见。
秦时明月汉时关,时间来到了汉朝。汉朝的长安城,可以说是文武兼备、士人风流。公元前140年,十六岁的刘彻在未央宫前殿即位,开启了他70年的帝王生涯。他任用卫青、霍去病等名将,北定匈奴,收复河套地区,设立朔方郡,派伏波将军、楼船将军南征百越,把岭南地区纳入汉朝版图,派张骞“凿空西域”,奠定“丝绸之路”的雏形,可以说是睥睨四期,雄视天下,打造出威震天下的大汉天威!他“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建立了以儒家为核心的伦理政治体系,影响千年。今天未央宫的瓦当上,“长乐未央”四字道出了那个时代的自信与从容。雄才大略的汉武帝是一个时代的巅峰,那个时代是多么让人流连忘返啊?直到如今,我们的民族还被称为汉。如果说帝王是时代的创造者,那么史官就是时代的书写者。作为太史令的司马迁,既有精通诸子百家的才华,又有敢于仗义执言的勇气。因为为李陵辩护“力战有功”而被汉武帝处以宫刑,饱受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一般人受此奇耻大辱,该一蹶不振而意志消沉了吧?司马迁并没有,他用时14年,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完成了《史记》130篇,记载了从黄帝至汉武帝时期三千年历史,成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确立了中国史学的典范,为后来的《汉书》《资治通鉴》等树立了标杆。今天我们能如此清晰地体察那段风云变幻的历史,司马迁居功至伟!他用坚强的意志和不世的才华,树起了中华文化史上不朽的精神丰碑。
汉唐之间还有多个朝代,大多短暂,可以忽略,唯有王莽的新朝和杨家的隋朝不得不提。现在大家只记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以为王莽就是个伪君子,其实王莽是个理想主义者,他推行的“王莽新政”试图将经济社会推向更好的方向,奈何时不他予,但这种改革的精神确实值得铭记和弘扬。隋朝真是个特殊的存在,虽短短38年,但是对中国历史的发展贡献却垂范后世。首先当然是开挖了大运河,成为沟通南北的水路要塞,至今仍在发挥作用,另一个重要的贡献,就是建立了长安城。隋文帝杨坚是个杀伐果断、开疆拓土、功业卓著的帝王,他觉得汉长安城屡经丧乱,残破日久,便“自汉长安故城东南移20里置新都”,这里“川原秀丽,卉物滋阜”,杨坚命太子左庶子宇文恺主持营建,并将新都城命名为大兴城,这是唐朝的长安城的起始,也是今天的西安城市中心所在地。
大唐的长安气象更显辉煌。西安博物院的唐代三彩马,膘肥体壮,昂首嘶鸣,正是那个开放进取时代的写照。博物院里关于唐长安城的描述也是难掩自信,充满了文化和文明的况味:“大唐都城文明昌盛,图籍典章、诗词歌赋、音乐舞蹈、书法绘画盛况空前,首都长安人文荟萃,是贤相良将成就文治武功的历史舞台,也是各地学者艺人、能工巧匠显露才华、成功进取的地方。”人才辈出,文化昌明,这是一个太平盛世应有的模样,唐长安城的俊采星驰,直到如今还让人心驰神往。虽然这个伟大时代的开始,并没有那么大义恢宏,玄武门之变折射了人性的残酷,但李世民不是胡亥,他有纵横捭阖的人生自信。他选择自我争取、自我成就、自我登顶,从而也奠定了大唐的时代气质:自信挥洒,文采风流。那个时代,君臣互相成就,诗人浪漫吟咏,天下文章和书法气象层出不穷,爱情传奇和翩翩舞姿交相辉映。那个时代,是属于唐太宗和魏征的,也是属于杜甫和李白的,是属于韩愈和柳宗元的,也是属于颜真卿和柳公权的,当然,那个时代更是属于唐玄宗和杨贵妃的。
唐玄宗是一代明君,他一手缔造了封建社会最为繁华的“开元盛世”,长安也成为当时世界最流光溢彩的都城。他难掩得色,自信他的盛世会一直持续,从开元到天宝的改元,年的纪年已经无法匹配他的帝王功业,在天宝三年正月,效法尧舜改年为载,直追古代圣贤的心意呼之欲出。然而,年过半百的李隆基还是倦怠了,他不再是开元初年那个少年天子,面对盛世即当下,他不再朝乾夕惕、事必躬亲,他觉得应该品尝盛世果实了,特别是在他遇到了杨玉环之后。试想英雄迟暮日,不住温柔住何乡?风华绝代的杨玉环,“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她用《霓裳羽衣舞》为玄宗的盛世代言。李白诗云:“日晚却理残妆,御前闲舞霓裳。谁道腰肢窈窕,折旋笑得君王。”在天宝那些年的长安城,没有谁的别业比华清宫更为华丽奢靡,没有谁的舞姿比杨贵妃更加妖娆,也没有谁的笑声比李隆基更加踌躇满志、志得意满。
直到天宝十五载六月十三日,玄宗被起兵逼近长安的安禄山逼得离开长安,他与贵妃的温柔乡走到了尽头,他的长安幻梦也终于结束了,作为当时世界中心的长安也结束了。长安在古代世界的最后华彩,定格在了这一天。周天子的长安,秦始皇的长安,汉武帝的长安,隋文帝的长安,唐太宗的长安;周礼之治的长安,文景之治的长安,开皇之治的长安,贞观之治的长安,以及,开元盛世的长安,于这一天都戛然而止了。这一天之前的长安是什么?是唐帝国的都城,唐帝国是世界帝国,所以长安是世界之都;是盛世的代言,中国帝制时代三大盛世两个植根于长安,盛世的名字就叫长安。可就在这个时刻,轰然倒塌。作家张明扬在《弃长安》一书最后抒情道:“长安是盛世怒放之都,是乱世离散之城,是唐王朝由盛转衰的猝不及防。”此言得之。
就在这样的猝不及防里,长安陷入了历史长久的沉寂,直到1936年12月12日,华清宫所在骊山上的几声枪响,再次改变了中华历史的走向,这时,他已经叫西安了。之后他再次沉寂,直到“一带一路”,他作为“丝绸之路”的起点被再次唤醒。他的历史不允许他沉寂太久。
行走在今日西安的大街小巷,我总有种历史的恍惚感。我曾在夜色斑斓之际攀上永宁门,看护城河杨柳依依,水面映着霓虹的倒影,恍若当年宫灯的残照。俯瞰西安城灯火辉煌,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就是以前的里坊屋舍吧?城墙后的烟火人间,还是当年的隋唐子民吗?酒吧里传出吉他演奏和歌声,一如当年的晨钟暮鼓吗?我按图索骥,试图找寻杜牧的安仁坊、白居易的长乐坊,以及风流绝代的平康坊,可这些名字和那些故事,都像夜色中的西安城墙,轮廓渐渐模糊,十三朝的兴衰荣辱,也都氤氲在了西安寻常巷陌的烟火气里。
身临其境的感受,或许并不能完全感知西安的前世今生;以俯仰的视角去追索,才能体味西安的过去未来。俯仰之间看西安,俯,是俯瞰,西安城下沉睡了十三朝古都72位帝王和2000余名帝王将相,还有兵马陶俑、金银物什、青铜器皿,以及一路走来那些混杂着传说的湿漉漉的史实。俯,也是一种历史观,看见后的思考,权衡后的取舍,定义后的坚定,成为一种长安精神。仰,是仰望,3000年来封建社会和中华文化,肇始发端后的天下一统,极大繁荣后的拱手退出,追根溯源后的潇洒回归,就像山川河岳,万古不废其流,也像日月星辰,万世不黯其光,更像金玉珠翡,万代更显其色。仰,也是一种态度,对历史的敬畏,对这方土地的敬重,对民族风云人物的敬仰,这就是西安的城市价值。
俯仰之间,我忽然明白:西安的伟大,不在于它曾是多少朝代的都城,而在于它将所有这些朝代都消化吸收,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就像那城墙的灰砖,每一块都印着不同朝代的指纹,却共同垒成了今日的风景。历史长河奔流不息,而西安始终在那里,如同时光的守望者。它记得周人的礼乐,秦人的法度,汉唐的气象,也记得每一次的烽火与太平。它的记忆如此之长,以至于每一个来到此地的人,都能在俯仰之间,看见自己的倒影投射在历史的巨幕上。
西安,就是这样一个让人低头沉思、抬头仰望的地方,俯仰之间,西安的轮廓由模糊而变得更加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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