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柔软,至寂静处觉照(中)

发布:2022-04-29 14:38    来源:新民晚报社区版·长三角

(3)

穿着墨绿与深灰相间格子衬衫的母亲拿着水杯,缓步在明亮阳光里。她在前面走得很慢,走走停停,对寺里的建筑与树木都看得非常仔细。从前做事风火干练的母亲的确是慢下来了,她被岁月的雨雪风霜催逼得不得不慢了下来。

站在大雄宝殿前那棵高大香樟树下,母亲仰望良久。她说,你看,这棵老树又长出了很多柔嫩的新枝条,叶子绿得亮眼,在北方就看不到这么高大的树。我说,妈妈,这是苏州的市树——香樟树,四季常绿,这阵子结出黑色果实了。目前,香樟树正处于换叶阶段,你看满地的厚厚落叶,很快新叶子又会疯长出来。这棵老树已两百多岁了,没有人可以比它活得更久长。大概率而言,人根本活不过一棵树,所以要珍惜每个当下。人应该多向树木学习,向高处和开阔处伸展自己,开拓心胸与格局,生命状态才可不断得到优化与提升。母亲叹口气,说:是啊,一辈子真的是不长,是要好好活,好好过。我凑到她耳边,轻轻对她说:这几句话,你要认真说给自己听,更要永远记在心里。妈妈,你要把自己余生的每一天都过好,这样才对得起自己!

修缮一新的罗汉堂,安静闲适地沐浴在春阳里。记得上次和先生来的时候,罗汉堂还正处于整修状态,不对外开放。女儿因为之前来过多次,说不进去了就在外面等。自己于是带母亲进去绕行一圈。时值午后,游人渐渐稀少。罗汉堂内空荡寂静,清凉柔软的细风从四个角门穿进穿出,像是在玩捉迷藏的顽童。除管理人员外,堂内就自己和母亲两人。母亲平生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造型不同、神情各异的罗汉,极为惊诧。母女两个,一问一答,甚是欢喜:

这些罗汉总共有多少啊?

总共五百个呢!

哦,罗汉们每个神色都不一样,太神奇了。

是呢,绝对的国宝呀!西园寺的罗汉堂是中国四大罗汉堂之一,这座寺院有长达七百年的历史,香火极盛。

妈妈,你快过来看这个罗汉。这个罗汉皱着眉头,一看就是脾气不好的那种。我小时候的性情估计就是这样子,特别容易不开心,动不动就炸毛!

你啊,特别好哭闹,怎么哄都哄不好。

哈哈,我怎么不记得你哄我啊!都是奶奶哄我,你只会训斥我,我可是怕你呀。

最后看的是千手观音像。母亲在观音像前凝神伫立良久,肃穆虔诚,合手弯腰行礼。走出罗汉堂,午后的阳光逐渐疲软颓唐下来,寺内更显温和静谧。站在大殿后背阴处,头脑顿时觉得清爽许多。自己一个人又跑到后院去拍照,母亲和女儿小宝则走向大殿旁侧的寂寂长廊。小宝陪外婆仔细认读墙上一段又一段充满佛家智慧的语句,遇到外婆读错和不认识的字句,她都给外婆一一辨析和指读,并做出详细解释。

暖暖斜阳里的一老一少面带微笑,凑在一起,不停说着些什么。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们,惟愿时光凝滞不动,定格住这温馨美好的片刻瞬间。旁边草丛里的两只肥猫猝然站立,几次拉伸长长的懒腰,四顾左右打了个滚儿后翻转身,又继续眯眼安心睡将过去。蹲在一侧观察良久,它们也还是在无动于衷地熟睡。这两个可爱的猫咪该是有多大的放心呀!扭头再看大殿的高檐翘角直冲云天,与深邃蔚蓝有着无限追寻与接近。寺院墙头的几株稗草在风中轻轻摇摆,站在高处的它们似在默默数算,数算人世间那些看得见与看不见的荣枯与兴盛。

时光如流,稍瞬即逝,从来就没有所谓的永恒。但生活的寓意却无所不在,心是什么样子,世界便显化出与之相应的模样。

(4)

四围静寂。几只不知名的鸟雀在枝桠间欢跃脆鸣,高高粉墙边的几丛翠竹也显现出绿生生的意趣来。生命素朴而精微的力量,无时不刻在萌生和转化。一阵熏风吹过,竹影来回摇曳拂荡。高低掩映间,一帧帧水墨画幅在粉墙上移动不止。

太美了!实在忍不住,跑过去,拿起手机又抢拍了几张这样的水墨剪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光影如此沉迷,每次对着各种墙壁抢拍竹影的时候,心里都会涌出很多莫名的感动与悲悯。觉得自己始终在追寻着什么东西。究竟是什么呢,又说不好。是流光无声的迅疾与优美,是稍纵即逝的意念和幻觉,还是别的什么……一时间自己无法给出准确的描摹与回答。温软柔和的阵风吹过来,一阵眼热,内心有极大的涌动。轻轻闭眼,在静默里让自己缓慢释怀,重获安宁。

随在母亲身后,悄悄给她拍了不少照片。必须要把这些珍贵的此刻当下存留下来。早年和母亲在一起的机会甚少,亲密度也远远不够。母女之间更多像是行走于不同轨道上的两列列车,交集寥寥。自己越走越远,回家次数亦因之更为稀少。即使偶尔与母亲在一起,母女之间很多话也无法谈至较深切的地步。自己从小跟着祖母长大,并不顺服她的管教,恣意任性,多有悖逆。再长大一些,又外出读书。“母亲”、“女儿”成为贴在我们关系之上的辨识性角色标签,具备真正现实性与鲜活生动质素的内容却极为贫乏薄弱。血亲关系因种种原因导致的断层与割裂,需要重新用爱来进行修补和弥合。而这一切仍是自己生命中重要的任务与内容,需要在有生之年去面对和完成。

时光在风中疾驰,不管不顾一往无前。岁月辗转变迁,生活于北方的母亲在日常琐事与无尽操劳中一天天变老,而远在江南的自己则需要逐步完成野蛮迅速的自我成长。母女时有通话,她会在电话里问我好不好,我也会在电话里回应说,都很好。“都很好”——报喜不报忧的含混模糊的暧昧回答。自己的忧苦自己来面对和解决,自己的生活必得自己承当,这是每个独立的个体需要面对生活的选择与方式。生而为人,就要像用肩膀顶住天穹的巨神阿特拉斯一样,背负起自己的生命与责任。

再说,好与不好——这样明确具有二元对立的意义的词语,到后来早已失去自自身所涵纳的评判意义。“好”与“不好”之间存有的那片开阔地带,才是大部分生活内容真正发生的场域。而生活也一直在发生各种变化,人内里的质素也一直随之发生相应转换。直至在某个恰切的时间节点上,二者完成妥帖对接以至融合,生活亦显现出其最终本真与平坦的开阔面目来。大多数时候的自己保持沉默寡言,但心里却有一片宁静的海。在内心独有的这片辽阔海域里,可以随时深潜入海底与自我在一起:窒息,疼痛,拥抱,消融,直至再度重新跃出海面……这是多年来这场与自我游戏为伴的重要秩序和内容。

因为要不断前行,就需要完成对生命过往的清淤与通阻,更需要不时追溯和回看童年与少年的种种发生。如同再次游历梦中的花园,要捡拾凋零与失落在泥土之上干枯的褐色花瓣,要耐心分析和辨识家族系统中种种原生关系的建构过程与相关内容。在不断重组成长阶段及对其理性分析整合的过程中,自己童年与少年记忆里的母亲才不断被以碎片的形式拼补完整。随着时光已流走很远或被记忆封藏的种种物事,又被自己一并重新追溯和寻获,并放置于明亮耀眼的阳光下进行晾晒和再度审视。有很多疼痛与不堪纠缠其间,家族母系女性动力在自己身上一直发生影响与作用,无可规避的命运之链。一路艰难逆流而上,自我在时间中被逐渐完形和重构,也在此不断整合的过程中对母亲有了更多的了解和懂得。

母亲不仅仅是我的母亲。她曾是被时代搁置和遗弃的青春少女,生命的早年阶段几乎没有任何选择生活的权利。她也曾在其原生家庭中是被视为珍宝的女儿,而后又因为家庭变故不得不随顺和屈从于生活的不公,珍珠的洁白光芒由此被掩盖与尘封。她是性情被严重挤压的乡村女子,更是内心有过诸般挣扎但终不得解脱的女性群体的一分子。订婚结婚,生子为母,身份的转变调试,生活的劳苦繁重,关系的纷杂搅扰……无一不是被搁置在她身上的无形捆绑与束缚。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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