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与桥

发布:2024-01-14 12:43    来源:长三角时讯
 
 
文/顾国培
 
老家边上有个村,也是我的外婆家,村名叫湖桥。小时候没觉得这个村名有何深意,及至今日突然发现,这个名字极好,既概括了这个紧邻太湖村庄的两大特征,又充满了乡土的诗意。湖桥,湖与桥,村名的直白与智慧,就淋漓尽致地体现在这两个名词的组合之中了。
苏州水网密布,不仅在城里,而且在乡下。随着城乡一体化进程的加快,城像城,乡也像城了。江南水乡,正在不断地被宽阔的马路、高耸的大楼、时尚的街区所侵蚀覆盖。只有远离城市的太湖边、澄湖畔、阳澄湖侧,还会有着成片的稻田、连片的村庄,以及炊烟袅袅的烟火气息。因为工作的缘故,我经常会开车在城市与乡下之间切换。每次行车从苏州城到乡下,从高楼、高架环绕,一路无聊的飞驰,突然成片的乡村、稻田涌现,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少时江南、梦里水乡的记忆被迅速唤醒。看惯了楼与路,对突然出现的湖与桥,会有一种陌生而亲近的感觉,心中会不由生发出“还是乡下好”的感叹。
还是乡下好?这个少时一直想逃离的地方,好在哪里?说新鲜的空气,好像有点敷衍;说广阔的自由,又似乎有点矫情。所以和小伙伴常常自嘲:之前城里生活方便、代表先进生活方式的时候,我们出身农村、住在乡下;在城乡一体化的当下,乡下的生活也方便、交通也快捷的时候,我们却走出农村,来到了城里生活。这种“逆势”生长的生活成长范式,道尽了80后农村孩子的辛酸苦辣。当年努力学习,考上大学、离开乡土;现在努力工作,成家立业、扎根城市。没想到这时候的乡村和城市,掉了个个。这个时候,乡村广阔天地,已然成为童年无忧的意向,而城市却一改生活方便的滥觞,成为成长烦恼的表征。彼时无限向往的农村,有少时印记、成长点滴;此时无法摆脱的城里生活,有孩子上学、生活奋斗,人们在各种焦虑中艰难前行。
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容易”二字,每天被各种情绪裹挟的城里人,都在找寻内心的湖与桥。余华说,人生总会遇到消极的东西,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消极的东西里面努力寻找积极的因素,然后放大。他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心掏出来,自己缝缝补补;然后一觉醒来,又是信心百倍!”这是心理学的自我暗示法,也是经历人生疲惫重要的方法论。余老师的话十分在理,可未免有点精神胜利法的意味。面对人生挫折,无法逃避,也逃避不了,因为这本就是人生常态。要用积极地态度入世,不在梦中寻求诗与画,要在现实找到路与桥。陆上的路,湖上的桥,是到达彼岸的必经之途。必要时,还要有点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勇气。如此,可能才是奋斗的人生。
如果湖与桥就在你触手可及的身边,这种幸福感就是真真切切的。古人于自然山水中悟天人合一之道,得人生依归真趣。伯牙子期的旷世和奏,就是在高山流水间完成的。虽然林和靖的梅妻鹤子略显夸张,但陶潜“悠然南山”的平和心境,何尝不是来自“采菊东篱”的惬意闲适?而王维正是有了“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的忘我闲谈,才会生发出“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精妙之言。若论于山水之中得人生大逍遥的还要数东坡居士,这位被朝廷一贬再贬的大文学家,却每次都能在山居村田里找到人生至味。这或许正是他豪情诗歌的渊薮?瞧他说的,“松叶漫漫落彩畦,秋阳下处处炊烟”,一幅生动的山水乡居图;他又说,“江边何事?尽是钓鱼翁,唯有秋千细索横”,田园渔民情思,跃然纸上;看到“照日深红暧见鱼,连村绿暗晚藏乌”,他要“归来说与采桑姑”;但见“老幼扶携收麦社,乌鸢翔舞赛神社”,却看他“道逢醉叟卧黄昏”;又见“麻叶层层苘叶光,谁家煮茧一村香”,他却问:“问言豆叶几时黄”;最后看见“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他老人家“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乡村广阔天地,他一如无拘无束的孩童,竹仗芒鞋轻胜马,有他;且将新火试新茶,也是他。尽享山村乡居之美之味,尽展千古一人至情至性,东坡先生,活出了乡村生活的恬淡情趣和真我风采,让人无限追慕。这时候的湖与桥,代表了一种归隐田园又乐在其中的生活态度。
这个暑假,是疫情三年后的首个回归正常的暑假。跟家人规划的时候,带着末日狂欢的小心翼翼。太远,怕太奢侈,毕竟三年之间想都不敢想;太近,又似乎不太甘心,三年的封闭,似乎值得来一次大胆的冒险。终于,在一个略显沉闷的午后,在充分讨论之后,我作出了一个一家之主应有的一锤定音:去浙江,既出了省,又不太远,随时可以回归——疫情“后遗症”还在;既有江浙同源之说,又有江浙山水不同之概——看看外面的世界心思仍存。主意既定,事不宜迟,第二天一早,即带家人驱车前往浙江桐庐。事后也证明此行非虚。一路上虽然有海宁皮衣、千岛湖鱼头的诱惑,我还是毅然决然一脚油门开到了桐庐。
江南山水,桐庐为胜。潇洒桐庐,名不虚传。富春山居之绮丽山水,我在前几年公干到桐庐考察时便有所领略。山的伟岸,石的气势,水的灵韵,林的秀色,构成了桐庐山水洞天色彩斑斓的景致与诗画般的意境。而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黄公望面向富春江,以山水为墨,以天地为图,作的这幅千古名画。虽然现在天各一方,但是不妨碍他们各成经典。留在此岸的,却是“剩山图”,去到那岸的,倒是“无用师卷”。我不知道取名者何,但觉此间深意,冥冥中只有注定,不足为外人道也。只因此间山水太美,让乾隆皇帝亦有先来后到之说,把后人伪造的“子明卷”奉为圭臬,相偕大臣在留白处赋诗题词,却将真迹当赝品处理。阴差相错,手下留情,保住了完整的无用师卷。天下之凑巧事,莫过于此。山水亦有灵性,大概只能这么解释。这既是历史的幸事,也是文物的幸事。
富春江,以及江上的桥,成为桐庐新旧老城的自然分野。一边是山水繁盛,人间烟火;一边是鳞次栉比,灯火繁华。一边是桐君山人间福地,一边是心跳乐园潮玩之地。很难说谁胜谁败,谁更胜一筹。我两个女儿,一人喜静、一人愿动。一人喜欢山水自然,一人喜欢高楼大厦,一如我的前半生乡村城市之谓。不同的是她们游览桐庐并不壁垒分明,而是充分悦纳新旧桐庐的引人入胜之处,她们能在心跳乐园蹦跳欢歌,她们也能在桐庐旧城漫享烟火。对她们来说,只有全身心,却毫无违和感。这也许就是新生代的生活观:既有倾向性的喜欢,又能够不排斥的悦享,既有内心对原则的坚守,又有外在对新兴的热爱。相比较而言,我们迂腐了。不去尝试接纳,就永远不会带来改变。
湖与桥,不是一成不变的。湖,有时候是眼里的风景,有时候又是前行的障碍;桥,有时候是畅行的保证,有时候又是妨碍慢行的存在。在女儿们给我带来的改变中,我体察到了自己的局限。欣赏内心的湖,一平如镜也好,波澜不惊也罢,即使湖风乍起,波涛汹涌,也是属于自己的起起伏伏。年少时不懂,会外露,会开心或难受,其实那都是属于自己的潮起潮落。每个人都是自己内心的国王,你真的没有那么重要,不要什么都诉之于外、再反求诸己,徒增烦恼而已。湖上的桥,风景也好,度你也罢,在乎一心。有形的桥,身过了湖,心还在原地;心里的桥,过和没过,都是一种心态。深思熟虑,考虑再三,换来更多的解脱。湖与桥,此时已融为一体,湖就是桥,桥就是湖,也许此时过不过桥,已经不再那么重要。湖上有桥,桥在湖上,湖桥相依,是为湖桥。
那天辗转新旧之城,遍览整个桐庐,总觉得意犹未尽,又不知道问题在哪里,百思不得其解,怏怏睡去。及至第二天醒来,拉开窗帘,桐庐新旧之城遍览眼底,富春江和分水江远近相接。顿有所悟。连忙喊醒妻女,即可上路。妻惶遽不敢问,待上车发问何事如此匆忙。我笑而不语,只管前行。待到高速尽头,杭州两字宛然呈现,原来我是带她们来杭州西湖了。西湖是中华文化富集之湖,湖上亦有集文化大成之桥,湖与桥,于斯为盛!
到了西湖,我没有选择游湖豪华游轮,也没有选择三潭印月上岛游览,甚至没有选择环岛电车。而是冒着阴沉的天气直奔钱王祠乘船点。钱王祠乘船点前不搭热门景点,后不搭游客中心,是个冷门的乘船点。这是个船夫都懒得揽客的地方,只有恰巧有客人下船才顺便搭取游客的地儿。我携妻女到钱王祠乘船点的时候,正好一艘游船载着客人靠岸,我们不用排队毫不费力的上船。船夫百无聊赖,载上我们可能是意料之外,似乎又是意外之喜。懒洋洋的划船,我首先泡了茶,又表示了对西湖的景仰之情。船夫一下子被我激发了聊天的热情,从西湖的历史渊源,讲到自己的职业选择,把无聊的划船之旅硬生生弄成了欢声笑语之途、文化大餐之旅。这时候,女儿才知道老爸喜欢的东坡,跟西湖也有着不解之缘。我口占一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浓总相宜。”还是未能免俗。谁知阴沉的天瞬间下起雨来,船夫小哥快速靠岸,大女儿饱读诗书,随口吟出:“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审美比老爸高出一筹,境界也比乃父升出一丈。快走快走,下雨了!我用催促掩饰了自己的局促。
后来,我随妻女四人登上楼外楼,饱餐一顿西湖醋鱼的同时,极目远眺西湖盛景,但见远山如黛近水含烟,西湖断桥游人如织,苏堤之上绿柳含翠,不由心生感叹,谁人能知“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便非盛世之言?乱世出诗人?女儿适时又给我上了生动一课,“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原来爱上西湖的不止苏东坡,还有白乐天!红衣莫话钱塘事,云山知有乐天堂!古今文人,心意一也;那么湖桥之胜,吾谁与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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