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琐忆
发布:2025-11-30 14:40 来源:长三角时讯

文/顾国培
当晨光刺破晓雾,公鸡清脆的鸣叫此起彼伏起来,我和哥哥早早起床,简单洗漱之后,哥将水烧开,把母亲隔夜准备好的卷面放入沸腾的开水中,不一会,面条上下翻滚起来,哥用筷子夹起一点猪油,分放两个瓷碗中,加一勺水化开,放入稍许盐和味精,然后把面条分捞到碗里,搅拌均匀后,哥俩开始对坐吃面。这时候,挂在堂屋的广播开始有歌声飘出:“风里飘着香,雪里裹着蜜,春联写满吉祥,酒杯盛满富裕,红灯照照出全家福,红烛摇摇摇,摇来好消息,亲情乡情,甜醉了中华儿女,一声声祝福,送给你万事如意”,那是1995年春节晚会的歌曲《万事如意》,闫肃老先生的歌词总是那么传统大气又荡气回肠,张也婉转的嗓音很契合这首歌喜庆的氛围,用这样欢快的歌声开启全新的一天,特别适合。哥俩囫囵吞枣地吃碗面,各自推一辆自行车出门,随着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又“砰”的一声关上,哥俩骑上车驶入微凉的薄雾之中,此时整个村庄还沉浸在睡梦之中。
这就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们上学的日常。我们村的小学是个片小,只到五年级,六年级要到隔壁的集镇上的小学去上。说是片小,其实就是一排平房,总共七、八间屋,一个年级一个班,一间房,再加上幼儿园和老师的办公室,厕所则在边上单独立建了两间,是那种手动冲水的旱厕,这种厕所后来在苏州就慢慢消逝不见了,我直到十多年后的工作第一站南京远郊再次遇见过。学校与村庄相连,又相对独立,要走过一段弯弯的小路,再经过一座略高的土桥,少时上学的这段路,曾经湮没在记忆深处了,后来却一直萦绕在脑畔,格外清晰。可惜农村拆迁、农田拓展等原因,学校早已不知所踪,小路也无可寻索,只是记忆中的存在了。学校正对着一片一望无际的农田,春天插秧,秋天割稻,倒是个天然的农业实践基地,院子不是水泥的,晴天土烟漫卷,雨天则是一片泥泞,我们课间就在这样的操场上奔跑嬉戏,还在农田里玩泥,经常是“灰头土脸”回教室。我就在这样的乡村片小,上到了五年级。
那时候的老师都是村上上过初中乃至高中的人兼任的,基本上都是本村的,你在学校的一举一动,晚上就能被父母知道,倒也省却了家访。校长姓顾,颇威严,到现在我都觉得校长的样貌就应该长成他那样。可能也正因为是校长,他教授的年级和学科是五年级数学,算是这个学校最高年级和较难学科了。他的特点就是一开课就计算训练,我那时候个子小,坐在第一排,计算训练时校长就喜欢站在我边上看我答题。我一紧张就计算错误,他不问青红皂白一个“毛栗子”(苏州土话,就是用弯曲的中指或食指敲击头部)上来,疼的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那种滋味到现在还记忆犹新。他跟我一个村,每次骑车回家遇到我爸就会特地停下车说:“‘大块头’(小时候有点胖,校长给我起的昵称)在学校表现不错。”然后两人“合谋”着去哪里喝酒。那时候我爸还在村里负责跑采购,门路颇广,喝酒的地方也多,关键是集合了一群“好酒之徒”,喝完酒回来,还要特地表扬我一番,然后才呼呼睡去,敢情我都成了他们喝酒聚会的理由了?!
别看那时候乡村片小的老师是兼职,其实兼职的老师自有一套教育的方法。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语文老师林老师。林老师个子不高,扎个马尾辫,眼睛大大的,喜欢穿一件红色的呢衣,在那时候的我看来,可能就是世界上最美的女子了吧。林老师板书写的很工整漂亮,上课也是很生动的,记得又一次她讲授“碧”字,她形象地说一个王先生、一个白先生,坐在一块石头上,就是这个字,她讲的时候眼睛熠熠发光,多少年后我还记得的那种神采。林老师还写了一首漂亮的板书,有行书的风格,那时候我憧憬自己将来也能成为一个能写一首好字的老师。林老师一路从一年级教到三年级,可以说给我语文的初启蒙就是这个林老师。林老师还让我们一定要多阅读,可惜那时候并没有多少读物,我本身也是喜静不喜动的性格,当同村的小伙伴都在玩耍的时候,我总是拿到书就看,这无形中拓宽了我的阅读视野,提升了我的阅读水平,更增强了我对文字、文学和文化的敏感性和感悟力。
最近人民日报副刊“大家谈人生”栏目刊载了南京大学莫砺锋教授的文章《我怎样走上文学研究之路》,莫教授在文中也提到了他当初在太仓璜泾插队落户时没有什么书可读,只能翻来覆去地看同一本书,但是这样的读书也有好处,凡事看过的书,基本都读熟了。我也是如此,有一本讲古往今来的知名人物的书,我都把它翻烂了,现在想来,也是培养了我对历史的兴趣和历史人物的关注。莫教授说古代文学的好作品,多数是抒写心中牢骚的,所以身在农村的他读古人的诗词,有一种似曾相识、同病相怜的感觉,看看他们是如何度过人生中的艰难困苦,也可以受到启发。孟子说“尚友”古人,古人并不遥远,我并不孤独。莫教授这席话让我感同身受,我在农村长大,物质和精神生活相对来说是贫瘠的,唯有阅读,可以让我钻进书中的世界,忘却现实的烦恼,体味书中的精彩,汲取前行的力量。那时候不知哪里获得一本盗版的路遥《平凡的世界》,字很小,但孙平安的遭遇和坚强震撼心灵,有时让我泪流满面,身处逆境并不可怕,关键不能丢掉对美好未来的向往,并矢志不移地努力和奋斗。
那时候大多书是从我小舅舅那拿到的。我小舅是个古灵精怪的人,他有一双狡黠的小眼睛,人极聪明,却早早地混入社会不想上学。听说他喜欢赌钱,但我没有见过,只听外婆说他赌钱非常厉害,基本不怎么输。对这个说法我始终存疑,一方面是外婆对这个小儿子格外偏爱,夸得一直言过其实,另一方面人说十赌九输,没有人会是牌桌上的“常胜将军”,要果真经常赢,我想小舅舅的生活应该不至于过得相对来说显得落魄。但落魄的小舅舅却有一个让人肃然起敬的爱好,那就是看书。“穷且弥坚,不坠青云之志”,大概可以用在他身上。“腹有诗书气自华”,这点也在他身上体现得很明显。他为人处世的格局,并没有因为赚钱少而显得小,相反是非常大气的,就拿他给我和我哥的压岁钱来说吧,出手堪称阔绰,颇有李白“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迈。他经常买书,要么是武侠,要么是故事书,都充满阅读性,我一直跟他借,乐此不疲,“书非借不能读也”,倒是读了很多闲书。记得小时候最大的享受,就是在饭锅上蒸上一大碗“洋山芋”(苏州乡下土话,即土豆),然后躺在沙发上看从小舅舅处借来的《天龙八部》,那种“口腹之欲”和精神世界同时得到满足的滋味,至今想来仍然怀念不已。有次小舅舅来我家,看到我写字桌上摊开着练毛笔字的笔墨纸张,他顺手写下了“力争上游”四个大字,我一看,字体竟颇遒劲,看来外婆对他的赞誉也是不无道理的。
印象中片小只有语文、数学两门课,音乐、美术、体育等课程,好像有过,好像也没有过。说有过,是有两件事情让我记忆深刻。这两件事其实也都是教学之外的。一件事是在发放美术空白绘本的的时候,老师发现第一本的封面有点破损,就问同学们谁愿意拿这本破损的,正当我还在犹豫的时候,一个翁姓同学第一时间举手大声说老师我愿意,最后老师不仅给了他这本破损的,还发给他一本全新的,以褒扬他这种不计得失的行为。那时候的乡村老师就十分注重用具体事例来教育涵养人的品格,值得点赞。第二件事是片小之间要文艺汇演,我们要合唱,然后老师就组织我们一起排练,领唱的是读过镇上中心小学的人,只见她们把一首《学堂歌》演绎得婉转悠扬,让我们这些乡村片小的人自惭形秽,至少在我来说,是十分羡慕这些能唱会跳的文艺活跃分子的。说没有,因为实在没有什么记忆,自己也没有艺术专长,其实很多艺术技能,从小的系统培养和学习是非常重要的,就像我喜欢的毛笔书法,就没有经过少时系统的临帖,缺少根基,后来有条件了,但中年人的悟性早已没有了事半功倍的少年天性,加之各种繁杂的事务也消磨了静下心来临帖的耐心,从而失去了在书法技艺上更进一步的机会。不过也不尽然,后来我工作单位一个同事,起初是给领导开车的,还有健身的爱好,一看就是那种头脑发达的人,当然能给领导开车,情商自然也是不低的。机关车改后他转到文化部门工作,竟然练起了书法,我起初不以为意,直到有一次在参观书法展看到他的作品,其艺术水准让我大吃一惊,鲜明的王铎风扑面而来,有模有样,颇有大家气质,看来对艺术的追求,只要下决心,任何时候都不嫌晚,很是佩服他的刻苦和韧劲,当然我更羡慕我的女儿们,对她们这一代来说,绘画也好,书法也好,钢琴也好,都有机会接触以及接受系统的培养,虽然成为大师是少数,但是毕竟接触了,也就有一定的基础了,对于艺术细胞的早期挖掘和艺术气质的长期涵养,一定是大有裨益的。
在自己村上的片小读完五年级,我们就到了隔壁集镇上的小学上六年级。隔壁村相对较远,不能只靠步行上学了,所以那个五年级的暑假,我就在哥哥的帮助下苦学骑自行车。那时候的自行车都是那种二八杠的,要么是凤凰牌,要么是永久牌,都是大大的个子,快赶上五年级的我一样高了。我颤颤巍巍地推着那沉重的车辆,好几次都险些摔倒。只敢小心翼翼地把脚从那个三角形伸进去,半圈半圈地使劲,让车子滚动起来不至摔倒。那样子颇有趣,既像一个挂在车上的包袱,也像一只匍匐在车畔的小鸟。这样子的骑行方式,上路当然是不合格的。然后就是被哥哥逼着骑上去,他先扶着,等我骑行起来就放手,一放手我就应声摔倒。也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我甚至一度怀疑自己不是学自行车的料,我甚至宁愿天天走路上学,也不愿意学自行车了。就在这样抱怨、紧张和害怕等多种心理活动的交织下,有一次竟然就顺利地骑行起来了,成功得很突然,成功的感觉很奇妙,无数次的摔倒其实都是最终胜利的累计,这是一个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学自行车这件现在看来是熟能生巧非常简单的事情,但那个过程让我刻骨铭心,也让我知道凡事一定要树立必胜的信心,不要轻言放弃和退缩,相信坚持和努力就一定能够到达胜利的彼岸,今后人生中碰到得更多更难的事情,也要勇往直前,相信千锤百炼终成钢。
骑自行车去隔壁村上学后,每天早晨就是本文开头那个场景。哥比我年长两岁,因此也大两个年级。我们哥俩感情很好,在一起学习,一起玩耍,也一起吵闹,一起为家里分担农活。记得那时候家里养蚕,每个“六一”都是蚕宝宝准备“上山”结茧的日子,我和我哥硬生生地把儿童节过成了劳动节。那时候隔壁村的学校不仅有小学,还有初中部,因此我和哥又得以在一地上学。我哥其实也是个天资聪颖的人,记得在他五年级我三年级的时候,我们哥俩同时评上了“二道杠”,同村的孩子还编了个顺口溜,叫“兄弟俩,两划头”,弟兄一起进步的感觉一度还是很自豪的。只是后来哥去镇上读初中之后,周边的人都不想读书,总是逃课,要么流连于镇上的录像厅,要么开始早恋或者打架斗殴等,总之就是不想读书了,我哥虽不至于总与他们混在一起,但对学业也懈怠了,最后没考上高中,只收到了中专的通知书,他也没有了学习的兴趣,不想读书了,叫嚷着要出去“闯荡江湖”,后来就去学习木工的手艺,后来又跟着我爸去苏州拆旧房子,再后来又搞起了螃蟹养殖的营生,总之忙忙碌碌不见所成。多年来好几次我们弟兄促膝长谈,他都感叹当年不应该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特别是在酒后,他一改平时绝不后悔的倔强,带着追悔莫及的神情跟我感叹还是读书好,但凡那时认真一点,读一个好的高中和大学,也不至于现在东奔西走,靠体力劳动赚钱,劳心累力,还始终挣扎在理想生活的边缘。
到了隔壁村小学的第一件事,就是分班。因为这个集镇的学校,接纳了周围七乡八里两个行政村组的适学子弟,所以分成了六一班和六二班两个班级。那时候的分班也是比较随性的,就是把两个村的孩子排成两排,一组一班一组二班,确保两村融合,我被分到了一班。排座位的时候,班主任张老师问我你语文数学分别考多少,我据实回答后,她说蛮好,那你与张俊华一起坐,我以为是成绩好的坐在一起,谁知此张是个出了名的调皮捣蛋鬼,成绩一塌糊涂,上课老是睡觉,还总是无故旷课。我知道了这个情况,起初是有点懊恼和责怪张老师的,后来想着老师这么安排肯定有她的道理,于是尝试着和同桌接触交流,发现他是个头脑很灵光的家伙,只是不爱学习,后来我跟他处成了很好的朋友,相约一起进步,他也一改调皮捣蛋的习惯,至少不违反课堂纪律,上课认真听讲,好几次还得到了学习进步的表扬。虽然后来还是没有读初中,但是听说还是凭着聪明伶俐的脑瓜和善良耐劳的秉性,过上了很殷实的生活。很多年后我回乡,在路上遇到他,依稀都能认出当年摸样,我们还相视一笑,互致问候。我常常想,读书可能是改变命运的最好选择,但肯定也不只是华山唯一途,成功道路千万条,条条道路通罗马。
班主任张老师兼教语文,看上去十分精干,虽然生活在农村,可因为长期教书的缘故,自有一种细致和温情。她的嗓子略嘶哑,讲起课来却显得很有磁性。我很喜欢她的语文课,又或许我对语文本身有着浓厚的兴趣和偏爱吧。张老师也很喜欢我,可能一个是我比较听话,另一个我的语文成绩确实在乡下小学可以做到名列前茅,每次的语文考试和作文,我总是一骑绝尘、遥遥领先。班主任张老师的女儿跟我同龄,却因为上学早的缘故,竟然跟我哥一个班。女孩十二三的年级,可能发育早的缘故,一头飘逸的长发,十分青春逼人,听说是她们班上好多男孩的暗恋对象。小学部和初中楼一路之隔,她经常来小学这里看她妈妈,记得有一次中午她和另一个女同学跑到我们教室,看着墙上她妈妈设计制作的光荣榜,说怎么光荣榜第一名都是这个人,我在旁边听到时颇为自豪,但又不好意思挺身而出说就是我是我。至今尤记得张老师在我的六年级毕业成绩报告单的评语中写到:“该生性格温和……永攀科学高峰。评为本学期‘三好生’!”当中的省略号是一些极尽褒奖的话,已经记不真切,我理解为这是一个好老师对一个有点潜力又渴望上进学生的奖掖之词,字体非常娟秀,字如其人,很像张老师的风格,这张报告单作为我小学的一个圆满收尾,我一直珍藏,唯一不太圆满的可能是我的偏科在小学时就初见端倪了,小升初毕业考试语文很好,数学一般,直接导致了我没有被分到镇上中学的两个好班。至于在中学的一些记忆,再另文讲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