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书院的山河回响

发布:2025-07-30 20:06    来源:长三角时讯
文/顾国培
最能反映中华文化的载体,应该是文章;而最能承载文化具象的载体,无疑是书院。
书院,仅仅这两个字,就让人感觉书卷气、文化味,有一种文化的即时感、一种历史的纵深感。书院,也确实在中华文化历史长河中承担了独特的作用,在书院发展的鼎盛时期,中华大地建设起一座座学堂和楼阁,教化出一代代子民和书生,传承了一种种知识和精神,成为千年中华文脉的具象承载,成为中华文化精神的现实图腾,也成为散落于中华大地山林之中的伟岸气象,这股文脉、精神和气象,历千百年而依然年轻,望千百代而生生不息。
千年中华文脉不绝如缕,其根在教化,而教化之盛,莫过于书院。中华五千年文化,办学机构多且繁复。“设庠序以化于邑,申之以孝悌之义”,孟子所说的“庠序”,就是中国最早的学校。历朝基本以孔子的儒学为教学正宗,不管是文庙、学宫,还是县学、义塾,都是尊孔子、教儒学、行典礼的教学场所,可以说是遍布中华的基层教育。在中国,书院这种特殊的存在,它既不同于宫廷设立的国子监,也有别于乡野流传的私塾,国子监,既是最高学府,也是教育管理机构。而书院,大概可以理解为民办的高等学府吧。
“屋舍如庠序,读书兼教文”,书院是中国传统私学发展的产物,肇始于唐代,兴盛于宋朝,普及于元明清,在清末因学制改革而退出历史舞台。书院,既是文化传承之地,又是士子修身之所。不同于官学的严苛规制,书院一般依山择地,循水而立,这当然不是偶然为之,而有着深刻的文化讲究和精神意蕴的选择。“非山不灵,非水不秀”,这是古人择地建院的朴素理念。作为精神与学问之所,其选址首先考虑环境的静谧与清幽,以“远尘嚣而养静气”。所以,古往今来的知名书院,大都与天地相谐,与自然相应,在山水之间自成天地,在讲学之间启迪风骨,正所谓“山高水长,书声永续”。
书院萌生于泱泱大唐,无论是贞观年间的太学书院,还是开元年间东都洛阳置办的丽正书院,都是官方设立的修书之所、藏书之地,是皇帝的讲经之院,士人的编书之衙。书院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民间讲学论道之所,要从白居易创立“草堂书院”开始。大唐真是个诗歌与诗人荟萃的朝代,白居易,这个诗名直追李白的伟大现实主义诗人,一生仕途起伏,先后任忠州、杭州、苏州刺史,可以说是人生赢家了。可在此之前,他在朝廷刚秉烛直言而被贬为江州司马。一个深秋的夜晚,他在浔阳江头送别客人,听到船上有人弹琵琶,铮铮铿铿有京都流行之韵,进一步探问原来是来自长安的歌女,曾向京城大师学艺,也曾有过一段辉煌时光,如今红颜老去,嫁与商人为妻,商人重利轻别离,一月之前出去贩茶,她在无聊寂寞中重拾旧琴,拨弄琴弦,弹起旧曲。听了琵琶女的一番话,白居易也不觉悲从中来,联想到自己被贬出京,身处僻远之地,愁绪满怀,感慨不已,创作出著名的《琵琶行》。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琵琶行》与《长恨歌》一样,成为白居易最著名的两首代表诗作,唐宣宗诗云:“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琵琶行》和《长恨歌》一样,都很长,但都通俗易懂,情感真挚,诗的最后两句就是:“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初尝仕途失意的白居易在琵琶女的歌声中找到了共鸣、觅到了知音,只是这样的触景生情,当然还不足以让深具才情的白乐天抒情达意,于是,他在贬官的第二年,他就在庐山北麓的香炉峰下、遗爱寺旁修建了一座草堂,辅之以《庐山草堂记》一篇,记录了他创设的缘由、建构的用意和闲适的心境。在环境选择上,“仰观山,俯听泉,旁睨竹树云石”,依山傍水,尽得幽静闲雅之趣;在建筑风格上也是简朴自然,就地取材,仅三间屋舍,木构未漆,墙仅抹泥,设木榻、纸屏风和素琴,白居易概括为“三间两柱,二室四牖,广袤丰杀,一称心力”,真正的修身养性之地。这里不仅是白居易生发幽情、作品创作的基地,他在此创作了《琵琶行》《与元九说》等名篇,也是他交游知己、交流讲学的场所,吸引了当地文人、僧侣等志同道合者前来拜访论道。这样的天人合一让白居易颇为满意,还想着在司马任期届满后,携妻子抱琴书终老于此。“凡人丰一屋,华一箦,而起居其间,尚不免有骄矜之态;今我为是物主,物至致知,各以类至,又安得不外适内和,体宁心恬哉?”草堂书院,开创了文人自主讲学的先河,自此以后,书院逐渐演变为集教育、研究、藏书于一体的文化中心,成为文人墨客的精神家园。
如果说唐朝是书院的发端,白居易是民间文人书院的肇始者,那么宋朝则是书院的兴盛发展期,而评说书院兴盛,无论如何是绕不开一代大儒朱熹的。朱熹,南宋时期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和教育家,更是理学的集大成者。理学,又称道学,是以研究儒家经典的义理为宗旨的学说,即所谓义理之学,在宋朝,学术上造诣最深、影响最大的,就是朱熹。所谓“程朱理学”,当然不是指学术高低的排名,而是长幼秩序与师承关系,朱熹的父亲朱松是程颐的再传弟子,朱熹自小受到儒学的熏陶,在后来的思想和实践中进行了总结提升,编纂了《四书章句集注》,建立了庞大的理学体系,成为宋代理学之大成,其思想被尊奉为官学,而其本身更是与孔子圣人并提,称为“朱子”。元代将《四书章句集注》作为科举标准答案,明朝士人更是“非朱子之传义弗敢道”,在武夷山的朱熹纪念馆,刻有康熙的御笔评价:“集大成而绪千百年绝传之学,开愚蒙而立亿万世一定之规。”著名历史学家、北京大学教授张岱年撰并书:“致广大而尽精微,网罗历代;尊德性而道学问,体用兼赅。”
理学的创始人,就是那个写出“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周敦颐。文学上是《爱莲说》更知名,思想上则是《太极图书》更加影响深远。这是周为《太极图》所写的一篇说明,全文仅249字,认为“无极”是宇宙的本原,人和万物都是由于阴阳二气和金木水火土五行相互作用构成的,五行统一于阴阳,阴阳统一于太极的理论。“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在人群中,又特别突出圣人的价值和作用,认为“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作为理学开山鼻祖,周敦颐首次提出“太极”作为宇宙本体概念,认为“无极而太极”是万物本源,并用道教宇宙论重新阐释儒家经典,强调“主静无欲”和“忠正仁义”。该文对后世影响很大,版本很多,朱熹《近思录》、黄宗羲等所编《宋元学案》等尽皆收入。大理寺臣程珦见周“气貌非常人”,与之交谈更知其“为学知道”,便将两个儿子程颢、程颐拜其为师,这兄弟两人继承了周敦颐思想,创立“洛学”,首次将“理”提升为哲学核心概念,主张“天理是宇宙本源”,提出“性即理也”,强调通过“格物致知”认识天理,并融合佛教心性论和道家本体论,构建“理—气—性”体系,使理学脱离了单纯伦理学说。
 
理学从周敦颐的宇宙论萌芽,经二程的伦理哲学奠基,到朱熹的体系化成熟,历时近两个世纪,最终塑造了宋元明清的思想正统。而朱熹理学思想的研究深入和发扬光大,就与书院的作用密不可分。中国古代四大书院,前两座都与朱熹相关。白鹿洞书院号为天下第一书院,竟然也在江西九江庐山,五老峰南麓,这真是个神奇的地方。公元825年李渤为江州刺史时在隐居旧址建台,名“白鹿洞”,940年李善道、朱弼等人在白鹿书院置田聚徒讲学,称“庐山国学”,1179年朱熹知南康军,追慕先贤的他在樵夫的指点下找到白鹿洞书院废址,自兼洞主,延请名师,充实图书,报孝宗皇帝批准重兴白鹿书院,还请皇帝敕额,赐御书,并殚精竭虑,不遗余力,亲自订立学规,即著名的《白鹿洞书院教规》。这是世界教育史上最早的教育规章制度之一,对教育目的、训练纲目、学习程序及修己治人道理,都作了明确阐述和详细规定,不仅成为后续中国封建社会700年书院办学的模式,更为世界教育界瞩目。
第二个与朱熹有关的知名书院,就是“惟楚有才,于斯为盛”的岳麓书院。岳麓书院位于湖南长沙湘江西岸的岳麓山脚下,是中国四大书院之一、江南四大书院之首。公元976年,潭州太守朱洞在僧人办学的基础上,由官府捐资兴建,正式创立岳麓书院,公元1015年,宋真宗召见岳麓山长周式,御笔赐书“岳麓书院”四字门额。公元1167年,朱熹来访与张栻论学,前来听讲者络绎不绝,也使岳麓书院声名远播。朱熹是闽学代表人物,张栻是湖湘学派代表人物,二人虽同为理学,但两家学派继承和发扬了“二程”学说中的不同观点。乾道三年八月一日,朱熹从福建崇安出发前往长沙,九月八日抵达长沙,在长沙停留两个多月,双方展开了激烈而友好的交流讨论。他们围绕《中庸》,反复讨论“已发未发”的“中和”说、心性论、功夫论、太极说等,还讨论了“仁说”等问题,据侍行的弟子范伯崇所说,二人“论《中庸》之义,三日夜而不能合”。这就是著名“朱张会讲”,是理学发展的经典桥段,也成为学人论道的典型样本。
在长沙期间,朱熹还在张栻主持的岳麓、城南两书院讲学,并与张栻相约共游衡山。他们在游山过程中即兴探讨,互相唱酬作诗,诗作达149首,汇成一部《南岳唱酬集》,也成为一段佳话。“朱张会讲”开启了不同学派在书院自由讲学的风气,为后世的书院会讲树立了典范,“于时远近向慕,弦诵之盛,出于邹鲁”,吸引了四方学子,教育盛况甚至超过了孔孟之乡,也使岳麓书院声名鹊起,岳麓书院被看作“湖南道学之宗”。这也成为后来晚清大儒王闿运舌战江南群儒的重要底气,话说湘潭人王闿运早年访学江浙,因其身材短小,其貌不扬,被当地士子小瞧,曾主讲湖南、江西、四川多家书院。在经史、文学、教育方面颇有成就的王怎堪此辱?他口占一联,此联曰:“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作为理学鼻祖的濂溪先生周敦颐是湖南人,“朱张会讲”在湖南,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也发端南方成为取士标准,长江波涛滚滚横无际涯,那不过是我们湘江的余波罢了。此联之雄辩滔滔,气势磅礴,顿时让江南诸子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朱熹之后的两百年后,一位在边陲龙场洞顿悟的官员——王阳明,为书院注入了新的生命力。与朱熹“格物致理”不同,王阳明强调“致良知”,提出“心即理”“知行合一”,他认为道不在外物,而在内心,教育的目的是唤醒弟子内心的良知与本性。在阳明书院,他向弟子讲述“龙场悟道”的经历,他说“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应在行中求知,于实践中完成心性觉醒。在讲学过程中,王阳明常以“反观自心”引导弟子,关注人格自觉与道德实践,打破了书院教育仅重理学、轻实践的局限。王阳明的心学,使书院教育从重理性走向重人格、从外求走向内求。若说朱熹赋予书院以制度与规矩,使书院有“讲规”,知有边界,学有纲纪。那么王阳明则赋予书院以自由与觉醒,使书院有“问心”,知有体悟,学有真行。
朱熹与王阳明,一理一心,代表着中国书院精神的两大底色。朱熹之理是重“道统”,重“规范”,以格物致理、存天理为教育主旨。王阳明之心是重“觉悟”,重“实践”,以致良知、知行合一为教育灵魂。中国书院教育史上,两座巍峨的精神高峰,分属于朱熹与王阳明。他们,一个立理学宗门,一个开心学新局,虽未曾谋面,却在千年书院讲坛上完成了一场跨越时空的精神对话。在无数书院讲坛上,他们的思想被后世师者反复讲述,学子们在“理”“心”的对话中,完成了精神上的成长。可以说,书院既因朱熹而有形,又因王阳明而有魂,因为朱熹而规整有序,因为王阳明而超然拔意,书院之所以能超越功名利禄,成为精神家园,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书院也是拔节生长各有特点。比如应天书院,这座位于河南商丘南湖畔的书院曾为北宋最高学府,随着晏殊、范仲淹等人的加入,逐渐成为北宋最具影响力的书院,同时也成为中国古代书院中唯一升级为国子监的书院,可以说是书院中的最尊荣者。又如嵩阳书院,这座位于河南登封峻极峰下的太室书院也是名人辈出,程颢、程颐、司马光、范仲淹、朱熹等都曾在此讲学。再如无锡东林书院,那副悬于院门的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闻名遐迩,道出了天下士子的家国情怀。再比如江西铅山的鹅湖书院,朱熹与陆九渊等人在此进行了“鹅湖之辩”,成为中国儒学史上一件影响深远的盛事。还如吉安白鹭洲书院,由朱熹门人林夔孙的弟子江万里创建,书院生员文天祥高中状元,王阳明门人先后在此讲学,使阳明学说在吉安发扬光大,吉安成为江右王学的中心。还有曲阜尼山书院,因为是孔子的诞生地,也是别具一番意义。可以说,这些书院,或以理学弘道,或以自由立坛,或以藏书传文,或以道统续灯,它们共同形成了中华文明书院精神的四重底色:求道、自由、修身、传承。
从白鹿洞的朱子讲坛,到岳麓山下的朱张会讲,从嵩阳古柏的静谧,到应天藏书的浩瀚,从朱熹理学的庄严,到王阳明心学的觉醒,千年书院,如同中华文化的精神灯塔,历久弥新。书院见证了中华文化的传承、士人的责任、教育的理想。它们是中华民族精神的活水源泉,是文化自信的丰碑。今天,当我们回望千年书院,不仅是在读历史,更是在对话未来。书院的精神提醒我们:学而不厌,诲人不倦;求真、求善、求美。这是中华文化的永恒追求,也是书院精神的生生不息。
千年书院,见证精神,照亮前路,山河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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