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肩头的扁担

发布:2025-08-14 07:11    来源:长三角时讯
文/刘辉红
太阳是古老的,爬过千万个黎明;太阳又是崭新的,每天都把金辉泼洒在院子的角角落落。
春风早吹醒了墙角的小草,吹软了枝头的嫩芽,大病初愈的父亲,背着双手,靸着漏出脚趾头的破布鞋,拖着他踢踢踏踏的步伐,从院子的这一头踱到那一头,他盯着墙头上挤满的生机勃勃的杂草,唉声叹气很是踟蹰了一阵子,便下定决心,想要开一个豆腐店来贴补一下家用。
父亲从厨屋的墙角里找出一把锈迹斑斑的斧头,又从屋檐下搬来酱紫的磨石,再打来一盆清水,他蹲在地上弓着背,呲着牙将斧头摁在磨石上用力地磨,直到斧头刃亮得能照见人影才直起腰来舒出了一口长长的气,那口气息里,像含着半世的重负。
随后的日子里,父亲提着雪亮的斧头,陆续着将房前屋后一些杂七杂八的树木砍倒,削去枝丫和树皮,将一堆白骨似的木头,七拱八翘架空了晾在屋檐下。
过了些日子,父亲揣了包廉价的纸烟跑去“高桂”村,请来了独眼的石匠和白面的木工。两个匠人在我家“叮叮当当”敲打了半月有余——磨盘、豆腐箱、压榨板这些家伙什才算弄齐整。
又因手头紧巴,筹措不出余钱,一直拖到夏日之初,父亲才将豆腐店开了起来。
从那以后,我辛劳的母亲更加忙碌了。她每天除了要干田里地里的农活以外,还要上山砍柴,和起早摸晚地担水淘豆子。
我的任务有时是烧火,有时是喂磨,有时则是帮父亲搭把手推磨,由于个子矮小,推磨的时候,磨柄常常会撞疼我的下巴颏。
我是家里的老大,又刚好不上学了,两个弟弟年纪尚小,卖豆腐的担子,自然就落在了我的肩头。
每当晨曦微露,星辰尚未褪去,天空还是朦胧一片时,母亲便会大声将我唤醒,催促着睡意沉沉的我快点起床。我总是极不情愿地揉着惺忪的睡眼,在一片鸡鸣狗吠声中,拖拖沓沓地走出房门。
母亲一边朝桶里码着豆腐,一边不厌其烦地叮嘱着我:“你路上跑快点,每到一个村子你要大声地喊,卖豆腐啦!否则等人家都下田了家里就没人了,遇见了水塘,你要记得给豆腐勤换水。”一直到我挑着豆腐担子,踉踉跄跄地出了村口,母亲的叮嘱声,仍在风中回旋。
一头是装了水泡着豆腐的铁皮桶,一头是装了豆干和豆渣团的竹篮子,我一只手扶着肩上的扁担,一只手紧紧握着一杆老旧得拴着秤砣的钩子秤,挑着和我一般高,超过我体重的豆腐担子,就这样一个村一个村地挨过去。
开始的时候,我极其害羞,不好意思大声吆喝,觉得那样会很丢脸。每次试着将“卖豆腐”三个字从胸腔酝酿到口腔,将小脸憋得滚烫,可我还是喊不出来一声,我就这样低着头,挑着担子,顺着村子跑。
有坐在门槛上或是蹲在屋檐下正吃早饭的大人们看见了,便会好奇地喊我停下来,问我肩上挑的是什么。当他们看见我桶里面的豆腐时,都会很惊讶,问我卖豆腐怎么不吆喝,这样低着头跑卖给谁?每当此时,我总是用小手揉捏着我疼痛的肩膀,低着头羞红着脸,难为情地说不出话来。
后来时间久了,每到一个村子,总会有几个热心肠的婶婶帮我吆喝几声:卖豆腐哟——新鲜的豆腐!她们的声音亮堂堂的,能穿透整个村子。我肩上的担子便一点点轻下去,跑过三五个村子以后,豆腐也就卖得差不多了。
等豆腐和豆干卖光了之后,我会歇下担子,坐在开满马兰花的田埂上,将自己瘦小的身躯,浸泡在这满世界的花香里;一只只斑斓的蝴蝶与蜻蜓,翩翩穿梭在错落的花影里,耳畔,有风拂过……我吸着鼻子,享受着这旷野里有声的“寂静”,开始心满意足地整理那些零碎的钱币。
将钱塞进口袋后,再揉一揉我火辣辣的肩膀和肿胀的双脚——抬起头来,仰望着明澈的天空,眯眼细数着蓝天上那一朵朵悠闲的白云,任思绪天马行空,自由翱翔一阵子……随后拖着我疲惫的步伐,担着空担,摇摇晃晃地回家去。
一段时间以后,母亲见我在账面上从未出过差错,便给我的豆腐担子增加了重量,每天多出几斤豆腐和几筒子豆干来。可我那会子又瘦又矮,我的力气并不大,心里自然是极不情愿。
天气愈来愈热,肩膀愈来愈痛,几乎每次挑起担子出门前,我眼里都会含着委屈的泪水。可脾气暴躁的母亲,从来也不会温和地对我说一句话,她总是强调说:我若是不听话,就会挨打。
豆腐增加了,就要多跑几个村子才能将它们卖完。我跑得最多地方,是棋盘方向。因为,棋盘的最南方有我小姨的家。跑过几个村子以后,豆腐或是豆干会剩下一些,抬头眯眼,看看已近晌午的日头,我会直接挑去小姨家门口。小姨会先让我吃饭,因为我还是早晨出门前吃的一口泡饭,这大半天下来实在饿极了。小姨给我端来一碗猪油拌饭,每次我都是吃得狼吞虎咽。趁我吃饭的间隙,小姨已经从陈家喊到熊家,再从龚家喊到张家,就这样将我剩余的豆腐和豆干全部销完。
从几个村子转到小姨家,再从小姨家到我家,这样一个弯弯曲曲的来回,至少有四十几里的路程。后来,父亲见我实在是辛苦,他便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去陶李村供销社给人说好话,让我把豆腐担子歇在供销社的大门口。这样走直径,不用再一个村一个村地绕弯子跑,路程少了一半。
到了陶李村的村口,那儿有一个长方形的大水塘,水塘边有一排整整齐齐的青石板,将水桶里已经泛起泡沫的水小心翼翼地倒掉干净,再把桶里灌满池塘里的清水,这样豆腐就不容易变馊。也有豆腐卖不完的时候。那样回家准会被母亲啰啰嗦嗦地数落一顿。
我总是盼望着星期天的到来,这样大弟就可以陪我一起卖豆腐。我喜欢大弟跟在我后面跑,这样卖豆腐就不用我吆喝了,他会帮我喊。肩膀疼得受不了时,大弟还会帮我挑一会儿担子。可他个子比我还要矮许多,每次我都要帮他托起扁担,他才能将弓着的身子直起来。沉重的担子,压得大弟伸长着脖子,几乎是横着膀子往前冲,由于上坡路多,大弟总是走不远就要歇下来,但我依然很感激他,我会在篮子里拿出一块破损的豆腐干奖励他。可大弟并不是每个星期天都可以陪着我,因为,母亲会吩咐很多的事情让他去做。
自从豆腐担子摆在供销社门口以后,我就不用一个个村子地跑了,来供销社买东西的人会顺带买斤豆腐,或是几块豆干或一个豆渣团。供销社里有许多好吃的零食,比如说有酥糖、蜜枣、饼干和糖果等等。供销社里的几个售货员阿姨常常会抓把糖果逗我:“小丫头,买块糖吃?”我摇摇头,指尖攥着布兜里的钱——我知道,那一分一分的,是母亲的汗,是父亲的药。
那年夏天格外的热,火辣辣的日头烤的人发焦,这些我都不怕,渴了我也不怕,因为满池塘都是清粼粼的水,我会趁着给豆腐换水的时候喝个饱。最难熬的是中午看见别人都在吃饭,我只能是咽着口水应付咕咕叫的肚子。
在供销社后墙外住着一个好心肠的婶婶。她好几次给我端来满满一大蓝边碗的饭菜。每次,我都会接过来风卷残云式地吃。见我吃得头也不抬,婶婶口里一直会喃喃地说着:“真是造孽哟,这么小的娃子……”其实,那年我已虚岁十三,只因长得瘦小,看上去比同龄人要小好几岁。
很多年过去了,我从未忘记过这个婶婶对我的恩情。我不知道她姓甚名谁。但我依然记得她的容貌。她肤白,圆脸,中等身材,穿着干净。
多年以后,我曾几次央母亲去寻找这个好心肠的婶婶,我想要去报答她,可是一直无果。由于我的说不清道不明,母亲不知道到底要去找谁,她有问过住在供销社附近的人,因为没名没姓,他们说母亲要找的人,有可能是住在供销社西头的一家人,可那里的几家房子早就搬迁了,已是人去屋空。现在的年轻人不记得有这样的一个人。母亲还打听到,这个婶婶好像不是本地人,有可能是全家下放到安徽的苏北人,不知是不是全家搬回了老家,我不得而知。这件事,成了我心底里一块温软的疤。
冬天时,村子里来了几个卖衣服的外地人,他们挎着帆布包,说着普通话,卖的是五颜六色的“尼龙衫”,我见了好生喜欢。母亲为了奖励我,花八块钱给我买了一件鹅黄色的衣领上还绣了一朵红玫瑰的尼龙衫。穿在身上母亲一直夸我好看。可我心里并不满意,因为母亲选的尺码太大了,衣服好长,肩膀垮下来,袖子卷了好几卷,我穿着一点也不合身。母亲看出了我的不悦,可她并不理会,嘴里一直自言自语地说着,“大点好,正是长个子的时候,不买大点明年就不能穿了。”
豆腐店开了一年多后,母亲算算成本,并没有赚到什么钱,一家人还起早贪黑累得要死,再加上父亲身体的缘故,父母考虑再三,便沮丧地将其关闭了。关店那天,我站在磨盘旁,忽然发现自己比去年高了一大截,原先够不着的磨柄,现在一伸手就碰到了。
父亲的病,反反复复,苦难的日子,似南漪湖长长的流水,总也看不到尽头。某个早晨或是某个傍晚,母亲会怔怔地望着我,悠悠地说:“长得像根麻秆,有什么用哦!”我明白,母亲是嫌我力气小。因为这些年父亲身体不好,家里的重担都是母亲一人扛起,她是希望我能长些力气多帮她。可我看着小伙伴们每天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去上学,我心里好生羡慕,我真的好想再背起书包,和他们一起在田埂上奔跑。
又一个春天来的时候,小姨托人带信来,说农场的茶叶能采了。我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裳,戴上草帽,扛起扁担,步行往二十里外的农场去——田埂上的草芽顶破了冻土,风里飘着新叶的清香,混着隐约的、像是从去年磨盘里漾出的豆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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