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灯人

发布:2025-06-15 13:41    来源:长三角时讯
文/陈蓓蓓
与商友敬老师结识于80年代初,彼时的我还是一名落榜生,因未能考上大学,父母决定将我送到离县城不远的梅渚中学补课。之所以选择该校,不仅是因其师资力量雄厚,教学经验丰富,还因当时全县最著名的骨干教师商友敬、郑超、周陵安等几位都在该校任教。
新学期的第一堂语文课,教室里走进来一位文质彬彬的老师,他看上去有些清瘦,一双充满智慧的眼睛上,戴着一副眼镜,透露出一种知性与优雅之感,两鬓如霜,笑容可掬对大家说道:“同学们,大家好,我叫商友敬,来自上海,我是从白茅岭农场,借调到梅中,今后就是你们的语文老师了。”他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以及和蔼可亲的面容,瞬间就迎来了热烈持久的掌声。
后来我们才知道,商友敬老师曾在1963年因所谓的“反革命”冤案被投入上海提篮桥监狱,后转上海白茅岭劳改农场服刑长达16年,后经平反,才得以重返讲台。
届时,与我们经历相同、年龄相仿的落榜生初到梅中时,情绪极为低落,压抑、孤独。虽与家的距离甚短,但终究还是第一次离开父母,因周遭环境与人皆有陌生之感,又因每每想到未来,难免会伤心落泪,以至数日里心情都是灰蒙蒙的,也打不起精神。
九月的一场雨,使校园上方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幽香与潮湿的水汽,雨点绵密地向松软的土地上倾注着,水漥冒着泡,汇成水流,我坐在教室内怅然地望着窗外,雨似万千被风撩拨的琴弦,低沉的弦音在我心门外漾荡着。正当我若有所思时,商老师不知何时已来到我的座位旁,他温和地对我说道:“你这次的作文我看了,写得非常不错,抒情味也浓,就是调子稍许有些低沉,你离家这么近,不应该有思家心情,应该将心思放到学习上去,你的人生之路才刚刚开启,有困难不要怕,怕的是没有克服困难的那颗心。我自离家已有许久,经历过大起大落,但我仍旧以一种积极、乐观、阔达的心去对待生活,下课后,你可以来我的住宿,我送你两本书看,今后你若想家了可以多看看书,试着写些小文,我帮你修改。”
商老师一番似和风细雨般的言语,在耳畔响起,而我阴郁的内心却犹如注入一股奔腾不息的激流,连灵魂都一起震颤。我倏地抬起头,意外看到商老师额头上有几处深深的皱纹,想那每一道皱纹里,应该都有一段沧桑的岁月。我突然为过去的行为产生了羞愧之感,又为商老师的言语充满敬佩与感激之情。不知何时起,窗外雨止云霁,一缕阳光正从云缝里穿透出来,犹如金色的光柱,正巧照在了我的身上。
商老师的宿舍正对我们的教室,仅几十步之遥。下课后,我与同桌一同前往,推门而入,商老师正伏案疾书,见是我们,随即起身,引我们至书架旁。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小说、电影杂志、文学书刊,想那每一本书都记录了人类智慧积累和生活的点滴,篇篇都是知识瑰宝,时间在那一瞬间,仿佛被凝固了。“这本马克·吐温的小说,和语法修辞送你吧。”正当我入迷时,商老师笑着说道,我回过神暗自欣喜,他正色接着道:“多数人看小说,看杂志,看报是消遣,为了打发时间。你若喜欢文学,那就得用心去看,只有用心去看,才能写出好的文章,凡事都必须做到用心,那样才能成功。”
80年代初,一切都百废待兴,人们对知识的渴望,愈加强烈。商老师对待教学非常严谨、负责。每日中午,他都会提前半小时进教室,然后会教我们一首古诗,接着会对古诗进行详解,有时还让我们自己做几句小诗。倏忽间,我的文学心灯逐渐被点亮,一颗热爱文学的种子已悄然种下。
商老师还利用周末教我们唱中外名歌,如《毕业之歌》《友谊地久天长》《莫斯科郊外的夜晚》……这些优美而经典的老歌,从此镌刻在我内心深处。我常常为他的才华与耐心产生敬意,又为他的无私奉献所折服。
记不清多少次经过他的宿舍,从那残破的窗户向商老师小屋里望去,迎着我的视线是那盏台灯,老师永远伏案在书桌旁看书……
虫鸣秋,鸟则鸣春。一转眼,南方初春的田野里,大块小块浓淡相宜的新绿随意地铺开,树上参差的嫩芽也密了,快乐而紧张的日子转眼就结束了。当我们正全力以赴参加县统考那天,恰逢商老师离开郎溪回上海的日子。那日又是一个落雨的季节,在雨天灰蒙蒙不甚清晰的光影里,商老师独自回到了上海,回到属于他的家。多年前他也是孑然一身,被人从上海带到白茅岭农场,我不知他是如何度过那段充满阴霾的生活,随后他又被安排到了梅中,他将对生活的爱,全部倾注在我们身上,如今他终于可以回家了,我应该替他开心才是,可为何我就开心不起来?我抬头试问绵绵细雨,细雨不应我,唯有两行热泪顺着脸颊缓缓而下。
回忆起我们毕业聚会那一幕,同学们空前的团结;买瓜子、茶叶、小糖等。那天晚上,我们的班主任请商老师发言,他缓步来到讲台上,对大家说道:“同学们,还记得我教你们唱的《友谊之歌》吗?其中有句‘我们今天欢聚一堂,明天就要劳燕分飞……’你们今天终于毕业了,将成为社会的主人,在此我向你们祝贺!”说完商老师拍起了双手,他的双手拍得很响,而我们却笑不起来,忽然他又提高嗓子说:“你们就要分飞了,而我这个流浪了二十多年的异乡游子也要归家了,你们是我任教最后一批的学生,也是我管得最严的一批,以前我对你们抓得过紧,也许有人不理解,甚至会在心里恨我不留情,我想再过五年、十年,当你们都参加工作了,你们就知道我的用心良苦了。”说着说着他就神色凄凄了,这时我们女同学都低下头哭了起来,后来连男同学也低下了头,商老师的眼中更是泪光闪闪……
岁月绵长,不经意间已是多年之后,我到俄罗斯旅行,当我和俄罗斯帅气的歌星,互唱那首著名老歌《莫斯科郊外的夜晚》时,我的心都化了,我终于圆了我亲耳聆听这首俄罗斯民歌的愿望,仿佛那位点亮我心灯的老人就在我身边,当年那个懵懂少女已成了一名成熟的金融工作者。
平静的日子如潺潺溪流,我在郎溪这一方沃土之上慢慢徜徉。2003年,商老师应政府之邀来郎溪访问,并多方打听我的消息,后得知我在农商行工作,随后又将电话打到我所在单位,不巧那日我刚好下班,又因没有手机,就这样错过了与商老师见面的机会,未曾想,这次的错过,竟成了终身的遗憾。
时光漫过了四十多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网上看到了商友敬老师的视频演讲,名字叫《我有一个梦想》,商老师说:“没有梦想的人生是灰色的人生,没有梦想的教育是黑色的教育。人要点亮心上的灯,只要点亮了就能照彻人的一生。”此时他已是满头银发,笑容依旧如往昔一般。
在这四十年里,我的文学心灯一直在燃烧着,这些年虽不才,但散文,诗歌也时有发表在地方杂志及省内外刊物。这些年,我曾经历过岁月的变迁,也曾经历过小巷的幽曲,无论是日暮,还是夜晚,只要我发现远处的一豆灯火,我就会猛然地想起当年商老师窗内的那盏灯,他似点亮我文学的灯,给予我光明与希望,给予我启迪与振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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