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不必豪放 也无需坚强

发布:2019-09-04 16:13    来源:新民晚报社区版·长三角
提起杭州的诗词,实在是太多了,正所谓—座杭州城,半部江南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何日更重
游。 ———白居易《忆江南》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
人家。 ———柳永《望海潮》
十余万家,环以湖山,左右映带,而闽海商贾,风帆浪泊,出入于烟涛
杳霭之间,可谓盛矣! ———欧阳修《有美堂记》
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白居易《春题湖上》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 ———杨万里《晓出静慈寺送林子
方》
如果把上海比喻为一个时髦、 现代的摩登女郎, 北京比喻为一个温
和、典雅的大家闺秀,那么杭州则可看成是一个恬静、优雅的小家碧玉。这
里不会有烟波浩渺,不会有大浪淘沙,不会有怒涛拍岸,可是四季仪态不
同,画舫游船不断,虽然没有让人眼目心胸激荡的壮观景象,波光云影变
幻出的风景却也足以让你懒洋洋地一阵陶醉。
西湖因在在杭城之西,故名西湖。 古时,西湖是以一个让文人魂牵
梦绕、赞不绝口的姿态进入文学中的,白居易感怀“未能抛得杭州去,
一半勾留是此湖”(《春题湖上》)。 杨万里咏叹“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
不与四时同”(《晓出静慈寺送林子方》)。 围绕着西湖出现的大量《西湖
竹枝词》都把西湖披上一套古典温雅的外衣。 后来的人们一提起西湖,
就难免不追随它的诗意场景,很容易回到古典文学中为西湖所积蓄的
情感与精神上面去。
良人择水而居,要成城成市,或傍河,或临江,或靠海。杭州不用择水,
是水选择了杭州,生成了杭州。 她依着一条江,可去大海;她怀着一个湖,
可孕青山;她还牵着一条内陆运河,可通京都。什么样的城市,可拥有这样
近乎奢侈的梦幻水世界啊。 所以,她的温润,她的从容,她的闲适气度,都
由来已久。
那个苏轼,在这里他不必坚强。
南宋俞文豹在《吹剑录》里记载:苏轼曾问幕下士:“我词何如柳七”对
方答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 学
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 ”东坡为之绝倒。 在我们
看来,豪放派和苏轼已然对等起来。可是,豪放从来不是一种目的,而是一
种武器。 若不是心里有所郁结,有什么可放之于外的呢? 一个人可以常常
坚强,可以自我修炼得豪放,但总要有那么一个柔软的地方,可以一笔一
笔地藏下他所有坚强过后的虚妄。
而杭州恰恰是这样一个可以躲避虚妄的、浪漫逃离的目的地。三十六
岁,熙宁四年十一月,苏轼第一次来到杭州,一留就是三年,温润的风许
诺,深翠的山许诺,碧玺的水许诺,在这里他不用故作坚强。 这三年,苏轼
的杭州是柔软的。 杭州的苏轼,也是柔软的。
一切似乎都为苏大学士量身打造,杭州的山山水水给了苏轼无限
的宽慰———山总是藏隐士的。 杭州的山都不高,出入自如,平易近人,
这就避免了不可自拔的不入世事;水总是鉴明心的。 杭州的水是勾留
的,连而不断,宁静致远,这就将 时间凝在了水里,避免了滚滚流水的
伤逝催促。
苏轼就是在这里衔觞赋诗,上访佛寺,下采民风,左采菱,右放歌。 与
其把他理解成一个中央放下来的官员,我们更愿意把他采纳为新市民,他
不仅是诗人,更是杭州的美食家,规划师,工程师。他的形象在杭州饱满了
起来,生动了起来,与杭州融在一起。没有沉重的政治包袱,不必伤神于明
争暗斗,一个真正的人在这里得到无需他人认可的神采飞扬。当然诗人的
身份并没有因为其他形象的多元而改变, 他的诗与杭州与西湖形成了共
鸣曲,相互荣光。据有关考证,苏轼是从杭州通判开始填词的,可见这片土
地给了他多少新鲜的空气和生长的空间。 即使苏轼的词很棒,但我想再也没有比《饮湖
上初晴后雨》 更使杭州与苏轼的文采相得益彰的
了: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
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后两句甚至已经成为了杭州印象里最通俗而
空灵的描绘。读罢此诗,我总觉得苏轼把杭州当作
自己的家一样骄傲地推销着,他说西湖的水好看,
山好看,晴天好看,雨天也好看,他将西湖比作这
世间少有的美娇娘,无论怎么看都不妨碍她的美,
而且无论哪一款美,他都喜欢。
这诗除了写景也和苏轼的境遇恰好相吻合,
晴是他善良明朗的自由天性, 雨是他怀才遇挫的
淡然忧伤,但无论哪一个,无论以什么比例调和,
无论是淡妆还是浓抹, 那个苏轼都始终有自己的
风采。
不像往常其他诗人写杭州西湖的诗那么绵
软,苏轼笔下的杭州清新明丽,自然脱俗。 他的豪
放在这里得到了调和, 故他在杭州所做的诗大抵
都被我称作是清丽的豪放派, 他的霸气和温柔中
和,让人煞是喜爱。
南宋胡寅在《酒边词序》中说苏轼之诗词“一
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
远,举首高歌,而异怀浩气,超乎尘垢之外;于是
《花间》为皂隶,而耆卿为舆台矣”,苏轼留下的有
关西湖的遗稿,正是介于绸缪和浩气之间,在其中
走出了第三条路径。
这个柔软的而又洒脱的苏轼,比起喝着“大江
东去,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他,这里我宁愿相信
他是真洒脱,相信他纵历厄难,随遇而安,抱道守
真,不负初心。
“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这些
词句虽好,但总觉得那些词里他没有找到家,他
在漂泊,他的乐观背后依然藏着 “微 冷 ”的 无 奈
和哀伤。他不是那个地方的主人。他一生走了那
么多地方,起起伏伏,贬谪再三 ,他 在 无 数 诗 词
的字里行间透露着克服的勇气, 他要用豪放克
服这人生一切的不平坦不公正。 但这克服背后
的挣扎真叫人不忍,他愈是豁然,便让人觉得他
的伤口扯得愈大。
人生有一个好处, 上天冥冥中总会暗暗地设
下几个停靠所, 好在下一次风雨前有足够的力量
去面对即将来临的危险。危险确实来了,但诗人以
诗的方式挺过来了。
元祐五年,五十五岁,他又一次踏上杭州,这
不再是一场单纯的邂逅, 而成就了奇诗人与美江
南的相互依恋。他修缮西湖、治理水灾、疏通渠道,
他将对杭州的情谊化成了千古的功绩, 千古的诗
作。
那 个 苏 轼 ,他 不 必 豪 放 ,他 不 必 踌 躇 满 志 ,
他只要真诚地生活,真诚地快乐就好。他曾经累
坏了。而他的杭州只要他快乐就好。归去来兮是
西湖,杨柳依依的苏堤,肥而不腻的东坡肉……
苏轼之于杭州,是习惯;杭州之于苏轼,是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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