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 满

发布:2024-03-29 09:41    来源:长三角时讯
文/韵 秋
 
2024年元旦,大伯选择在这一天的黄昏走了。其时,新年的落日,正似一个圆圆的句号,缓缓又凝重,挂在村后高高的栎树岗上。
过了阳历年,离他的九十岁目标,只差了一个门坎。老年后,恍如一个人在黑暗里走了很久,突然被光明笼罩了,新农村建设改变了山村世代的容颜,出门脚不踩泥巴,公交车开到了村口,儿孙们零花钱成千成千地给。他上街回来,一只青篾小竹篮,总是被猪肉、烟酒,喜欢吃的油货、糕点,装得满满当当。日子过得越来越滋润,他舍不得离去。他是在耗尽了身体所有的能量后,无声无息地走了。
这天山里的霜下得特别厚。茶叶枝头,草丛里,竹叶上,白毫毫一片,荧光闪闪,是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霜。
大伯没有大病大灾,算是无疾而终。鲐背高寿离世,是白喜事一桩,他的儿孙自然没有过多悲戚。村上的年轻人,在城里打工的、做生意的,都被召集回来。在我们这里,“老”人的规矩,遵照湖北移民的传统习俗,还是非常重视的。就算是殡葬改革的触角也延伸到山村,还是没有改变出殡必须请“八大仙人”抬寿棺的传统。所以一门有丧事,需请齐本村八姓壮劳力帮忙,庄严又隆重。
村上人淳朴,不同于城里人,碰见丧事都绕路远远的,怕沾染上晦气。大家都自动凑到孝门,给来客端茶倒水,给晚辈扯孝帽子,帮忙料理着人情杂事。山村因人的聚拢而人气陡增,大家又因平时都天南地北,连春节都很难见上一面而格外亲热。喜欢玩笑的女人们互相打趣着,咋呼着,以示亲热。性格沉稳的男人们,则躲开人群,互相递烟、点烟,深吸一口后,在袅袅的烟雾里互问一声:今年么样子,还好吧?
深冬的闲适,久别的相逢,大家平时绷得紧紧的弦,在村庄的母体里得以放松。所以借大伯的丧事,村人似乎寻到了久违的真正的快乐。
大帐篷下,大锅就支在菜园的篱笆边上,上门办酒的厨师,带了二三厨娘,切菜的切菜,炒菜的炒菜,围着热气腾腾的大锅忙忙碌碌。肉香扑鼻,弥漫在村庄的上空,撩拨着人们的食欲,愈发在人们的心上裹上了一层安宁的蜜汁。
我总觉得这样对待一位逝者是不公平的。我想要挤出一点悲伤,便使劲地想,他是我父亲的大哥,是我的血脉亲人,但心里的哀伤积蓄不够,让我流不出成串的眼泪。哀乐袅袅里,想起小时候,我爸和我妈经常吵架,每至战火爆棚不可开交时,好像许多人家都躲在门后看笑话,只有他会在我的盼望里及时出现,慢声细语有条有理地劝和,并伸出一双大手,把我们姐弟仨护在怀里,让我们不至于太过悲惨,我心里才滑过一丝丝悲伤。
但在谈笑风生之外,有一个声音一直悲悲切切地哭着。执拗、哀伤,与所有的声音格格不入,哭累了,停一会儿,就在所有人都忘记了这哭声时,她又哭起来。就这样,断断续续,时停时哭,似房顶上一缕细细的炊烟,欲抵达有了大伯的天堂。
她是大伯的女人冬娣,我的大妈。也是近九十高龄了,已苍老的不成样子,一张原本就没有长开的脸,因苍老更加的扭曲,原本就眯缝的双眼,红肿的像两个圣女果。我看见她褐色的脸上,深深的沟壑被亮亮的泪痕涂抹着,干瘪的嘴唇已关不住下颚几颗稀松的牙齿,索性就张着,便于那有气无力地哭诉,能不打弯地从喉咙一路跑出来。
这样一个干枯苍老的生命,所剩的时日已无多,但是她的悲伤却是如此饱满、真切。她有时屏住一口气,坐在那里身体前倾,似乎用尽所有力气哭喊一声:我的姊妹呀,我对不起你呀……姊妹这个词,原是形容姐妹,但在我们这里,在这样的特定场合,它指的是伴侣,逝去的男人也可被称为“姊妹”。一声姊妹,饱含了很多深意,是含蓄的爱,是不舍,是亲情。这声声“姊妹”的呼唤,也让我窥到了她内心深处的柔软,纵然她已如此凌乱不堪,年轻时也没有好过多少,但她终究是一个女人,是一个妻子。
自从我记事,我就发现她是一个身披“铠甲”的人。那铠甲强硬、封闭,人们因她的“铠甲”,都忽略她的存在。一来是因为她古怪的长相,二来是因为她的性格。她的性格里,因闭塞而充满戾气,她不与亲朋和邻居们交往,喜欢无端猜疑。我小的时候,她从不拿正眼瞧我们小孩子。我长大些,做姑娘时,她大概看我比较乖巧温顺,看我顺眼了,在河里洗衣服碰见,若没有旁人,她喜欢跟我倾诉、聊天,但说是聊天,其实就是听她骂人,东骂西骂,骂得最多的是大伯。那时我是知道的,她凌乱的头发,有时确是大伯揍的撕扯的。她个头矮小,用脚丈量的路,除了三间人和牲畜共处的屋子,便是菜地,最远就是下河,她与卑微和不公抗争的唯一本领,便是骂人。没有一个人会用心听她碎碎叨叨地骂。我确信在我长大之前,她一定是骂给溪水听的。但时间久了,我也不喜欢听她骂了,我情愿听风声,听水声,听鸟鸣。她来了,我便起身走了。
然后我就离开了家,越走越远,再也没有机会听她东骂西骂。
再次近距离地感受她,便是今天她这样悲切的哭声。有人上前劝阻,她不听,继续保持哭泣的节奏和姿势。一整天,我就在她旁边的小桌子上,帮忙收受着亲朋的份子,发装有寿碗的回礼。闲暇时,我就看着她哭,听她用尽全身力气,跟来人倾诉离世人的好、可怜、她的心痛。我确信她是真的心痛,不是伪装。事实上,该说对不起的,是躺在棺木里面的人。他的耄耋生活,得益于她的照料,端茶,递烟,做饭,洗衣,虽然她蹒跚、矮小,不解人间风情,但是她的存在,足以让年老的他活得体面而尊严。最后的时刻,也是她衣不解带,日夜陪伴在他床榻一隅,佝偻的腰身,哆哆嗦嗦的脚步,帮助儿媳为他洗擦调换,不让她眼里高贵的身躯被污物污渍。她已不记得他的那些拳头,和受到的冷遇。
我有一本散文集,书名是:我想做一个能在你的葬礼上描述你一生的人。没有壮阔的海誓山盟,也没有似水柔情的缠绵,只有这样一句凝重的描述,却是能融入灵魂的动人的情话。
如果你有幸活到鲐背之年,当你最后静静地躺在那里,有许多人在为你忙碌,但真正跟你有关系、能哭诉你一生的人,还有没有?这个问题,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
夜深沉,霜寒露重,帮忙的人悉数散去,能去休息的人也去休息了,只有她还保持着白天的姿势,坚决地坐在那里,任谁劝说也不肯离去。三五步外,他的灵枢就停在堂屋。她说,我要陪他最后一晚。这是我听过她说的最具温情的话,如此凄切,却又如此动听。
他的一生只有这样一个丑妻,他相貌堂堂,多有不甘,但他是我见过的,人生最至臻圆满的人。
作者简介:韵秋,女,安徽宣城市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宣城市作家协会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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