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的春天
发布:2025-04-15 19:46 来源:长三角时讯

文/李四云
一场春雨,让枝头似乎一夜爆满新绿,沿路嫣红的海棠落落低垂,这雨里江南啊,好一个花红柳绿。 在老年大学上完国画课,我骑车送二姐到家。姐夫惯来诙谐,走时跟二姐打趣道:“把那从乡里带回的小竹笋、小鱼儿送些给你这新同学噻。”
我和二姐笑得直不起腰。可不是,我们这不但成了同学,还是同桌唻。
姊妹里上学最少的是二姐,其实数二姐最聪慧。那年读四年级的二姐,头上长满疮,妈强行剪掉二姐的头发——准确说是哪里有疮剪哪里,以致看上去像个癞痢头,滑稽又难看。二姐哭着找出一顶掉色的黄军帽紧紧扣在头上,唯恐被风掀掉。我们村之前有个韩秃子,瘦高,苍白,就是常年戴着这样的黄帽子。我怀疑他终身未洗过,我常在太阳下看它泛着油光。
二姐把小小的自己藏在家里,拒绝去学校。
那时,长疮和贫穷一样流行。身上经常会莫名冒出一个疮来。当你把身体某个部位成熟的疮戳破,然后一咬牙挤出脓血,以一种痛和快的方式绝离。我想,“痛快”这个词,一定源于剥离身体的痛点时那种决绝果敢而带来的快意。
不上学的二姐有很多等着她做的事:放牛,砍柴,插秧割谷……
谁也不会因为她不去上学而可惜。一个乡村小女孩被粗暴剪掉头发的内心痛苦,哪里值得被疏导,被安慰,被重视?
这份主动放弃,似乎也成全了做父母的,让他们更心安理得一些。
二姐擅长理财,打小就是。从挖地菜,剪马兰头等野菜挑到集市上去卖攒起,从三分两分,到三毛两毛,再到三块两块。可是家徒四壁,哪里有属于她保管私人财产的抽屉和柜子?经常攒了几个月,被我这倒头光在柜底某件衣服口袋里翻出来,偷偷买了冰棒或是糖。我这个素来不理财的人,把倒头光的恶习延续至今。
我有恃无恐的底气一定是妈给的。我是妈最疼的幺儿,这点,我心里有杆秤。二姐除了哭和下次转移藏点,还能有什么好法子?
二姐有件墨绿色的确良春秋衫,大翻领,是我喜欢的颜色。我的记忆里一直以为是二姐舍不得穿最后个子猛长,而含泪让给我。事实二姐昨日指证,又是我这个“惯犯”,趁她到十字铺去采茶,私自据为己有。她在十字铺采了一季春茶,挣了整整一百元。一百元呐,在十八九岁的二姐来说,简直是一笔巨款。舍不得打散坐车,她挑着铺盖卷儿,四五十里路生生走回来。到家看见穿在我身上的墨绿春秋衫,委屈得眼泪哗啦就下来了。我想那一定是我的记忆在故意替我屏蔽,我对那件衣服觊觎已久的不堪。
光靠节约攒钱实在是既时长又缓慢。二姐开始学着创业。这点她和大姐极像。唯有我,最不擅经营又百无一用。我想,这是我骨子里的懦弱和输不起。
我小时候打牌,鼓足勇气来了一回赌钱的。我输掉了我仅有的一分钱。脸霎时烧得烫人,我紧紧捂住怦怦的心跳,我生怕别人听见内心激烈的鼓点声。
再大一点,雨天大人们聚众打单双,我捏着几块钱,在拐角踮脚围观。摩拳擦掌,就是不敢落到实处。偶尔瞅准压一宝,双倍回收后,绝不恋战。所以,我从来不打麻将。除了输不起——还有我对于麻将的痛恨。因为父亲痴迷麻将,整个童年,我们活在父母的争吵中。这是个挥不去的阴影。
二十岁的二姐决定养鸡。我祖父很支持,虽然是小小的家庭养殖,但精神可嘉。
腾出一间屋子,买来石灰给屋子消毒,再到焐房买鸡苗。一间屋子一百多只鸡,嘈嘈杂杂挤在白炽灯下。二姐每天巡视她的鸡群,给每个容器加粮加水。鸡一旦生病,就要忙着给它们打针喂药,二姐也瘦成了纸片人。
好在,终于可以出售了。因为量少,二姐只能每天用箩筐挑到镇上卖。我帮二姐卖鸡。
大桥口开饭店的小杨老板来买鸡。二十块钱的票子,我一时没有零钱找他。他抽回票子说自己找人换零。他拎着我的两只鸡,等着其他几个买主走后,催着二姐给他找零钱。二姐不知情找了钱。我想起来的时候,他却说钱并不曾收回。大街上,我和二姐抱着他拎在手里的两只鸡不放手,彼此掰扯不清。两只鸡在乡下人来说也不算大事,最心疼是还倒找了钱银。最终,望着他走向大桥头丢给我们姊妹一个胜利者的背影,不争气的眼泪就掉下来。不仅仅是心疼钱——还有对自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愧疚和痛恨。
在这个春天,我陪着已经人过中年的二姐,满面春风跨进老年大学 ,一样样重拾爱好:学国画,练书法,学诗词……
而画面拉向时光深处:一湾清溪从村头穿过低垂的青青草木,映着烁烁桃花,泠泠而来。我那穿着紫色条纹蝙蝠衫,还青春年少的二姐,遥遥坐在小桥的春光里。那时,也正是这样香风细细的三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