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杨梅次第新
发布:2024-06-14 14:13 来源:长三角时讯

文/顾国培
枇杷、杨梅,在纬度适宜的地方,都有种植和生产,而唯有吴中洞庭东、西山的,品质最佳。为何如此肯定?客观上品质确实很好,而对于家乡特产自然情有独钟。说起洞庭,大家都想起洞庭湖。其实神州有两大洞庭:洞庭山、洞庭湖。洞庭湖在湖南岳阳市,古称云梦、九江和重湖,是中国五大淡水湖之一,排名第二,湖光山色,美不胜收。洞庭山,则在江苏苏州市。说是山,其实也是太湖里的岛屿。太湖,又称震泽、五湖和笠泽,亦是中国五大淡水湖之一,排名第三,列洞庭湖之后。洞庭湖、太湖这两大淡水湖非常有缘,因为太湖里的两座岛屿也名曰洞庭,洞庭,让这两大淡水湖有了奇妙的连接。与洞庭湖一样,太湖也是旅游胜地,太湖洞庭东山在100多年前与陆地相连而成半岛,洞庭西山因四面被太湖水包围而又得名包山,岛上至今有包山禅寺。东、西两山山环水绕,物产丰饶,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特产,如蔬果桃李、红绿花茶、白鱼银虾等等,有“太湖一年十八熟”之谓,枇杷、杨梅就藏在这十八熟之中,每年5、6月间次第到来,堪称江南水果中的翘楚、太湖特产中的瑰宝。
小满枇杷半坡黄,一句话点明了枇杷成熟的时节和景象。小满是入夏第二个节气,《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云:“四月中,小满者,物致于此小得盈满。”小满季节,雨水增多,江河渐满,小麦灌穗,万物萌而未发,是一年中生机盎然的季节。二十四节气中,小暑对应有大暑,小寒对应有大寒,唯有这个小满,却没有大满与之对应,取而代之以芒种。这其实是古人的智慧,中国哲学讲究冲淡平和,凡事讲求中庸之道,满招损,谦受益。世间万物自有其规律和盈亏之道,此消彼长,能量守恒,盛极必衰,物极必反,只有顺应自然,小得盈满,才是最好的状态。枇杷果也正是如此!她秋日养蕾,冬季开花,春来结实,夏初果熟,清代园艺学家陈淏子在《花镜》中说道:“果木中独备四时之气者,惟枇杷。”吸纳四季之雨露精华,却选在小满成熟,似有深意在其中。就像一个身负绝世武学的武林高手,绝不显山露水,也不霸气峥嵘,总是显得那么平淡冲和、淡定自若,往往以无招胜有招。枇杷秋萌冬花春实夏熟,悄悄吸收来自四季的精华,再慢慢转化成自身极致的品质,《本草纲目》说她能“润五脏,滋心肺”,其果肉金黄,口感柔软多汁,味道酸甜生津,功效润肺止咳,除果实外,枇杷花、枇杷核、叶、皮、根等皆可入味,且各有功效,被称为果中之皇、果中极品、黄金果……盛名之下,名副其实,可以说是水果中的爱马仕,万千宠爱集于一身。
在普通话中,枇杷与琵琶同名。苏州话则不然,枇杷是“别拨”,琵琶是“皮剥”,有人怀疑搞错了,枇杷应该是“皮剥”——剥了皮吃,琵琶才是“别拨”——不懂别乱拨。古人也因此闹过笑话,明时苏州文人沈石田小满时节收到友人礼物,并附有一信:“敬奉琵琶,望祈笑纳。”沈打开一看,却是东山的新鲜枇杷。沈回信说:“承惠琵琶,开奁视之:听之无声,食之有味。”不禁让人哑然失笑。其实是因为枇杷叶子大而长,呈长椭圆形,状如琵琶,故有此名。太湖东西山是全国五大著名枇杷产区之一,洞庭白沙枇杷栽培历史悠久,宋代陶谷《清异录》中已有文字记载,明代王世懋的《学圃杂疏》中,有洞庭山所产枇杷为“天下之最”的评述。东山白沙枇杷先上市,以甜胜出,西山青种枇杷晚一点,以酸见长,可以说各有特点。然而就因为这个小小的时间差,西山老百姓会因为先宣传了东山而不是西山,而在网上投诉,成为了我在吴中主管宣传时幸福的烦恼。但毕竟都是洞庭枇杷,没有厚此薄彼之说,双方最后握手言和,吵吵闹闹的结果都是为洞庭枇杷增光添彩,家乡枇杷的品质和自信,由此可见一斑。更有说服力的是五月中下旬进出东西山的汽车,有一种夸张的说法是这么多车重的都要把岛给沉了。食客们用脚投票,给了东西山枇杷最给力的支持。
古今咏枇杷诗众多,我最喜欢的是明代诗人杨基的《天平山中》。诗人漫步天平山,看到细雨打湿了苦楝树的花,南风习习,一树一树的枇杷全都熟了,走着走着,竟然忘了路途远近,遂有感而作:“细雨茸茸湿楝花,南风树树熟枇杷。徐行不记山深浅,一路莺啼送到家。”这首浅浅的诗,蕴含着浓浓的情。不仅是对枇杷的喜爱之情,更是对平凡生活的热爱之情。人生而平凡,生活本就平淡,但只要拥有一颗好的心境,就能何妨吟啸且徐行,自有一路风景相伴。哲人不是说过吗?这个世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看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接受自己的平凡乃至平庸,这比任何现实中的所谓超越都要来的重要。
枇杷过后,杨梅登场。端午前后,红灿灿的杨梅便挂满枝头。“五月杨梅已满林,初疑一颗价千金。”宋代诗人释祖可用一个“疑”字,举重若轻地表达出对杨梅的无比喜爱,有种直抒胸臆的畅怀。“江北荷花开,江南杨梅熟”,很少见到李白会有如此浅显直白的诗句,大概是因为杨梅太可口,让诗仙都忘了遣词造句了吧?抑或是杨梅太美味,入诗本身已是一大雅事,过度的辞藻堆砌反而显得画蛇添足?不得而知。反正就这两句,足以让人驰骋想象,又垂涎欲滴了。要论华丽的辞藻,杨梅亦能欣然接受,照单全收。比如南朝诗人江淹的这阙《杨梅颂》:“宝跨荔枝,芳轶木兰,怀蕊挺实,涵黄糅丹,镜日绣壑,照霞绮峦,为我羽翼,委君玉盘。” 当真是把杨梅的色、香、味、形描写得淋漓尽致、绮丽无比。洞庭杨梅在太湖氤氲的水气中滋长,在高氧含量的空气中孕育,在江南恰到好处的光照中成熟,来到江南初尝杨梅的东坡先生,慨然写下:“闽广荔枝,西凉葡萄,未若吴越杨梅。”清代高士奇更是在《北墅抱瓮录》一锤定音:“江南诸果,以杨梅为冠。”
古今凡吟咏杨梅的诗句,十之八九要将之与荔枝相提并论。“唤作荔枝元不是,是渠犹着小红裳”“味方河朔葡萄重,色比泸南荔子深”,也难怪,在体积、形状、色泽、口感上,荔枝与杨梅是最相近的,诗人都是感性的,最喜欢类比、对比,以引起读者的共鸣。余以为最有资格成为咏梅佳句的是:“若使太真知此味,荔枝应不到长安。”宋人余萼舒的这首诗,并没有写杨梅的外形,更没有写杨梅的味道,而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与东坡先生的那句吟咏荔枝的诗句遥相呼应,将前朝贵妃对荔枝的渴求移在了杨梅身上,意思是要是杨贵妃早知杨梅的味道,就轮不到荔枝上长安了。这诗的前阙“摘来鹤顶珠犹湿,点出龙睛泪未乾”,也算得上是中规中矩一佳句,但后阙一出,便把此诗列于古今吟咏杨梅诗前三甲!帝王之妃的雅爱,已非池中之物,诗人笔下的杨梅,却比荔枝更胜一筹,由此可见杨梅之味美,非同一般。
诗人有诗人的浪漫主义,在我看来,杨梅有两大特点:一是红,二是酸,红与酸又结合得如此熨帖而天衣无缝。长在树上的杨梅,起初是白的,然后淡红,而后深红,最后几乎变成黑的了,并不是真的黑,而实在是太红了,看上去像黑的。所以洞庭东山杨梅又叫乌紫杨梅,乌和紫的结合,不能再黑了,但就是不说黑,这大概属于东山人最后的倔强了吧。杨梅又叫相思果,轻轻咬开一口,红嫩的果肉,鲜红的汁水,澎湃相思的味道。毫不夸张地说,在没有限制的情况下,我没有见过只吃一两枝杨梅就能止口的人。杨梅就像爱情,初尝酸酸甜甜,然后欲罢不能,不吃到牙齿酸软,是万万停不下来的,就像内心喜欢一个人,就一直会想她,想跟她一直在一起。吃了杨梅再吃其他东西,都是索然无味了,就像你心里装了一个人,眼里心中全是她,就再没有空间给别人了。人说杨梅的核也能吃,不仅能吃,还是肠胃的清道夫,可以把你体内的垃圾裹挟着带出来,《本草纲目》记载:“杨梅可止渴,和五脏、能涤肠胃、除烦愦恶气”,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杨梅里面还有一种白色的寄生虫,摘下来的杨梅放在盐水里浸泡,这虫就会自己爬出来,其实这虫也是高蛋白,吃下去也无妨。我自己吃杨梅,就从来是不吐核的,不仅仅是前述的科学道理,更是杨梅的美味难挡。
东坡有诗云:“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正是有了荔枝这个水果相伴,即使被贬谪岭南,东坡先生还是甘之若饴,安之若素。时人不知他还有另一句诗:“罗浮山下四时新,卢橘杨梅次第新。”卢橘就是枇杷,东坡在岭南惠州,不仅品尝荔枝,也吃了不少的枇杷、杨梅。正是有了这些人间美味,东坡每次都能随遇而安,只把他乡作故乡。确实,思乡之情只是一种情绪,有的时候甚是虚无缥缈,必须有个具象的东西,才能让这种情绪有所凭依,味觉最诚实也最具象,也最能够让人能够感同身受。比如西晋那个文学家张翰,吴郡吴江人,是我半个老乡,异地为官,一日见秋风起,想起了家乡的莼菜和鲈鱼,就弃官还乡了,后人将思念家乡、弃官归隐称为“莼鲈之思”,成就了一段佳话。万丈红尘三杯酒,千秋大业一壶茶,张翰说是思念家乡的美食,其实是看淡了成败得失。我也曾经离开家乡苏州,在外求学、工作近十年,其他倒无不适,就是有时候思乡之情涌上心头,没有来由也无所凭依,就是少了家乡的味道。枇杷和杨梅,就是我最珍爱的家乡美味,也是藏在我心底最深的美丽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