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桂花为例(组章)
发布:2025-11-30 14:38 来源:长三角时讯

文/张韵秋
耕
节前被约了一篇稿子,以为趁国庆那天值班可以完成,结果枯坐一下午,只耕种了几百字,果然是命题作文难写,要是小时候,非把铅笔头的橡皮啃得一点不剩。晚上又逼着自己继续写,写一句如翻一座山峰,到午夜终于画上了句号。然后,看也没看一遍就把电脑关了。
第二天,索性解放大脑,回山里去种菜,他翻地、锄草,我捉虫,把个二分地整的精光水滑,青菜种了两厢,菠菜、芫荽各撒了半厢,大蒜排下两厢,末了,又种了一垄泼皮的圆白小萝卜。黄昏时一看,一地荒草,已变成湿润润的、蕴涵了无数籽实的厢垄,成就明明白白写在了泥土上,只待那些种子在泥土的孕育中生长发芽,用绿意把泥土覆盖。
一样是“耕”,较于“泥耕”的妥帖,笔耕的东西,因为在意着读者的眼光,编辑的审判,心里总是仿佛存在着一个无底的深渊。
闺蜜打电话约见,我说在山里种菜,她说你也不嫌累,我想说种菜比写东西轻松多了,话到嘴边,又没有说出口,怕她嫌弃我矫情。她不知道我有文友早就说过,世上诸般皆难事,唯有种田最轻松。
有时,想放下一切回到山中,质本洁来还洁去,把自己屏蔽在世界之外,归隐山里,做一个快乐的人,学古人修篱种菊。但一想,不读书不写字,没有了精神的依存,又能快乐到哪里去了?
回城,只好又乖乖回到书桌旁。好友说的,写不顺畅时就放下,开始读。读到《小窗幽记》卷五《素篇》有记:批卷有余闲,留客坐残凉夜月。褰帷无别务,呼童耕破远山云。翻译成白话文为:翻开书卷阅读,如有空闲,就留客人一起在月夜里畅谈,直到凉夜更深,月儿西垂;清晨拉开帷幕,没有别的事物,就叫上童仆,到那白云缭绕的远山之上耕田。
可见会友也好,耕田也罢,都是在读书阅卷的后面。由此可见,万般可商量,唯有读书高。读的多了,积墨如积渊,大抵写起来就不会有那么困难了吧。
三个瞬间
坐上了高铁去苏州。实际上也没有坐,假期票紧,只抢到了无座的票,在芜湖换乘后,一路站着。高铁上有闲,适合看书。书本适合坐着看,但没有座位,便只好站着看。投入书中,物我两忘,一路上也不觉着难熬。车上没有熟人,无所谓别人的眼光——这年头,哪有看书的,翻来覆去扒拉的,都是手机,看书的非怪即病、尤其在高铁上。
列车载着我的躯体飞奔,我的思绪却在往相反的方向坠落,如窗外飞逝的高楼、村庄、田野、树木。我宁愿在书中坠落,摆脱一切网络的困扰,让思想开出一片纯净之花。
读到一篇文章:《三个瞬间》,作者崔敏。第一个瞬间:坐在树下看书的牛顿,耳畔传来马嘶、牛哞、鸟鸣,突然树上一枚鲜艳的苹果坠落地面,发出闷响。牛顿的双眸随之一亮。极为普通的现象就这样启发了勤奋向学、善于思索的人,由此自然从客观现象走向了具固有属性的自然律。
第二个瞬间:二十世纪末的一天,《纽约时报》在头版头条发布消息,普林斯顿大学教授安德鲁·怀尔斯证明了“费马大定理”。费马大定理又被称为费马最后的定理,由法国数学家费马提出费马大定理,与数学的历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触及既往数论中所有重大的课题。因此这个定理提出后,一代又一代的数学家殚精竭虑、猜想辩证,历经358年的长途跋涉,才终于为之画上了句号。
第三个瞬间:二十世纪法国基督教神秘主义思想家西蒙娜·韦伊于生命的最后阶段,在写给贝兰神父的信中说道:“……我一直认为,死亡的时刻是生命的归宿和目的。我过去认为对那些生活如意的人来说,在这一时刻纯净的、赤裸的、确实的、永恒的真理,会在一瞬间进入灵魂。可以说,我再没有渴望过其他的福报。”
在二十世纪的法国,有两位伟大的女性都叫西蒙娜,其中西蒙娜·波伏娃是存在主义作家、女权运动先驱者之一,因《第二性》的畅销以及与萨特的特殊关系,无论在生前还是死后都享有盛誉。而另一位西蒙娜却鲜为人知,她就是这篇文章的主人公西蒙娜·韦伊。
文中描述,韦伊幼时聪慧,博览群书,表现出苦行僧的早熟倾向。她不肯穿短袜,原因是穷人家的孩子及前线(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士兵没有短袜穿。她对劳苦大众格外关爱。她指出当今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最重要——革命,它使所有的人有饭吃。当她的同学西蒙娜·波伏娃反驳道,问题不在于造就人的幸福,而是为人的生存找到某种意义时,韦伊用蔑视的眼神打量了一下对方:“很清楚,您没有挨过饿。”1932年起,作为大学、中学哲学教师学衔获得者,她仍为工人的权益奔走呼告。她不仅大量研读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托基茨基的著作,更是身体力行,利用假期去矿井、工厂,每天工作十小时以上。她在信中说,“下到矿井会有深入无产者心脏的感觉。”作为一名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家和践行者,它的寓所向工人开放,她衣着简朴,睡硬板床,从不铺地毯。1936年西班牙内战爆发,她得知消息后,毅然前往巴塞罗那去声援联合政府。1940年,她在马塞失去教师工作后,只能靠在农场收割庄稼和葡萄维系生存。繁重的体力劳动,严重缺乏营养的身体,就算那样,当农场主递给她牛奶和美味的点心时,她仍然拒绝,称可怜的印度支那人在挨饿……
第三瞬间的章节,让我们认识了一个从灵魂到躯体,都不是为自己而活的杰出的女性西蒙娜.韦伊。她的情感、肉体,与全人类的命运紧密相连,早在半个多世纪前,面对最沉重的战争与饥饿的苦难,她不肯熄灭心中的善意,用言行诠释了我们现在提倡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她因对生命的彻悟而充满了对其他生命的仁慈,用“大爱”这个词来形容她,都显得过于苍白。
文字里,插了一小幅西蒙娜·韦伊的黑白照片,瘦削的脸颊,短发。黑色边框的眼镜后面,是她一双温柔的忧郁的眼睛。她的嘴角微微上扬,挂着一丝轻盈的微笑。我试图与之对视,隔着泛黄的纸业,感受到她的轻盈,仿佛是穿越了重力和苦难后、传递给世人的泛着神性的微光。
这三个涵盖了自然科学、数学理论和人文精神电光火石的瞬间,都费尽了一个人或几代人毕生的心血。我想人类文明的进程,就是在这些偶然和必然的“瞬间”,在这些执着的向光的追寻中,不断得到新意、得到进步与发展。我们之所以能记住他们、认识他们,得感谢在写作中不囿于自我的抒情,用文字诚实记录历史重要瞬间和与此相关人物的笔耕者。
以桂花为例
利用午休,去常散步的通往宛陵湖的甬道旁摘了桂花。
我是一个后知后觉的人,晴好的天气,满城香甜的桂花,我妹发来的一罐桂花照片,终于促使我去完成在心里惦记了很久的桂花蜜。
其实,与其说我需要一罐桂花蜜,倒不如说我舍不得这正当时的桂花。我知她们来得缓慢,去得急促。我想要收纳起的,也不过是这一季一时的光阴。人至中年,才惊觉有那么多开花的时光从我们年轻的指缝间流逝,因为不懂得珍惜,所以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如今,年岁逐长,心性渐缓,才于花开花落中,渐渐心生对万物凋零的悲悯,对时间飞逝的惊心。想,待这一季已是在早寒时节缓缓而来的花零落成泥,便又是一年将尽,而我这一年,在这世间留下了什么,又收获了什么呢?还有这大半生的光阴,虚浮如一梦,真是不堪回首,不能相问。
近年,喜欢在桂花盛开时节,去找棵开得厚的树,闲闲摘采一些,洗净晾干,再用蜜糖拌了封存冰箱。我已深刻领会桂花的好,就像渐渐认清了生活中的一些真相,一些人事的虚假。它的好,不仅仅是抱香枝头的那一瞬,因蜜糖具有锁定香气和防腐的功效,存放冰箱里的糖桂花,一年到头可食可饮,除了解酒,暖胃,安神,那香气直抵脑袋,还有行气活血的本事,于我的头痛顽疾很有帮助。捧一杯冒着热气的桂花茶,啜一口,岁月赐予的中年的疼痛、精神的焦虑就减轻了三分。
幼时家里没有冰箱,母亲腌制的一小瓶糖桂花,就放在灶头边的案板上。母亲一句“谁也不许动它”,仿佛是如来佛祖贴在五行山的一纸封印,从此那只玻璃小瓶,于胆小温顺又听话的我,感觉连看它一眼都是罪过,别说拧开盖子挖一勺尝尝。任由它一天天由金黄变成赤褐色,只能想象一下糖桂花齁甜的味道。它被拧开盖子掏出来时,是年关做最后一作麦芽糖了。一锅温热的糖稀,被盛放在木盆里,待渐渐冷却、凝固,便被拍拍打打捧起来,围在石磨芯中安放的一截新去皮的木棒上。父亲的大手抱住糖稀的一头,退后几步,捧住拉长的糖抖动几下,又一歪一歪,紧跑几步上前,把糖送到木棒上围住,再抖动,拉长。就这样,他像与木棒拔河一样,一搭赶着一搭地拔,小小的堂屋成了做糖的道场。那模样很是滑稽,我们大笑不止,但父亲憋住笑,一本正经,直到把褐色的糖稀拉扯到同屋外的积雪一样白。此举,吾乡叫作拔罐芯糖。
拔好的糖裹着米粉,被父亲作成中间有槽的长条形状,双手按压在案板上。母亲手忙脚乱地往槽心倒上事先准备好的糖芯,大约是芝麻、花生仁之类炒熟了磨成的粉,然后,糖桂花就出场了,那么少,那么金贵,带着秋天的香气、当日的阳光,被蜜糖渍了一冬的甜,画龙点睛地小心均匀地涂抹在糖芯上。糖旋即被迅速合拢,大家又七手八脚把它拉扯成一小截一小截的细棍,再咔咔剪成小块。直到那时,我们的唇舌才得以与糖桂花亲密接触,
那是一种异常的香甜,我们在凛冽的冬夜心满意足地睡去。
又想起一年,我八九岁吧,睡在外婆的臂弯里,凌晨尿急时醒来,闻到后窗外那棵迟桂花的香气,不知何时自透风的窗棂钻进了房间。那香息与寒气混合、凝结,经久不散,让人感觉温暖又香甜。第二天早上,外婆帮我编好麻花辫,摘了一小枝,斜插在我乌密的发根上,那天的香气,就一直萦绕在我的鼻尖。
那夜黑黑的房间,湿重的香,外婆均匀的鼾声,总不见花信的铁桂一夜间无声无息地开,在我心里盘桓了很多年。
如今,斯人永失,惟余寒风吹彻心头,吹走光阴,吹来春雨,吹来霜寒,吹开这满城的花香,也即将吹老了斜插花枝在发梢的小女孩。只偶尔与熟悉的香气相遇,心头一晃,还似当年情境,心下戚戚不已。
我们都是被时间收割的人,所以我们必须要活得勇敢、坚强,不让心愿落空,不让爱无处归咎,空余遗憾。我们也要活得敏锐,纯粹,以对生的热爱和对美的感知,来对抗终将淹没我们的时间的洪荒。
这不可重来的一生,须再勤奋一些,用力一些,以枝头旋生旋落、却香气隆隆的小小桂花为例。我们行于世间,不必奢求不朽,虽渺小如尘,只愿当岁月推移、人事更迭,仍有人记得你曾如何认真地活过,如何把一份馨香传递给这苍茫人间。
作者简介:张韵秋,女,安徽宣城市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